葛从周的声音洪亮,撞在残破的墙壁上,在几间屋舍间回荡。
“同志们,都别慌!占了这房子,就算扎下了根!洋鬼子想吃掉我们,也得先崩掉他满嘴牙!”
他略作停顿,让话语沉进每个人心里。
“想想当初,我们为啥扛起这杆枪?”
“是为了穷苦人不再当牛做马,为了家里爹娘,为了以后的娃娃,能挺直了腰杆,活出个人样!”
他话中的每个字,都砸在战士们心上。
“今天,我们就是钉子!死死钉在这儿!”
“多顶一刻,后面主力就能轻松些,冲上来,端掉这贼窝!”
几个年轻战士,紧绷的脸皮稍稍一松。
那个脸上带雀斑的小战士,甚至想笑,但嘴角一咧,却牵动了胳膊上的枪伤,疼得他倒吸凉气。
可眼里的那点惶恐,到底被压了下去。
“连长说得在理!”
隔壁房间,郭玮清亮的嗓音,及时穿透过来。
“我们不是孤军!大部队正往这儿赶!多守一分钟,胜利就近一分!”
像是为了给他作证一般,村子西、南两面,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
如夏日滚雷,由远及近,层层叠叠,显然是大部队在猛烈交火。
“听!是我们的主力!”战士们兴奋地喊出了声。
这远方的雷鸣,成了最强劲的强心剂,注入这几座孤岛般房屋里,每一个西军战士的心里。
连葛从周也觉着,肩头那火辣辣的刺痛,似乎轻了几分。
他精神一振,再次小心翼翼地从窗沿边探头。
街道上,那些原本步步紧逼的不列滇士兵,果然乱了。
后队的士兵,在军官急促的哨音和呜哩哇啦的吆喝里,开始转身,朝着村口枪声最密的方向跑去。
“好机会!”葛从周心中一动,立刻有了决断。
他迅速扫视屋内,目光锁定在倚着门边的“泥鳅”身上。
这位军情局的探员,正用一把转轮手枪,沉着地向外点射。
“同志!”葛从周提高音量。
“泥鳅”闻声转头。脸上雨水混着硝烟,划出几道黑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熟悉这儿的小巷子么?”
“熟得很!”“泥鳅”答得干脆,
“我就是隔壁村的,这三华村,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好!你带我们,从后面绕,摸到洋鬼子屁股后头,给他狠狠来一下!”
葛从周语速很快,又朝郭玮的方向吼:
“老郭!你带二排、三排,用火力在正面顶住!我带一排,从侧面捅他腰眼!”
“明白!你们小心!”郭玮的回应,没有半分犹豫。
“一排的,跟我走!”葛从周低喝,手臂猛地向后一挥。
十几名精悍战士,立刻聚拢过来,跟着“泥鳅”,迅速跑进当铺后院。
后院墙不高,与相邻的民房商铺犬牙交错,挤出一片迷宫般的狭窄巷道。
一行人跟着“泥鳅”,利落地翻过院墙,沿着小巷快速移动。
雨声和远方愈发激烈的枪炮声,完美的掩住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在“泥鳅”引领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几条幽深、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小巷,摸到了一股不列滇士兵的侧后方。
大约二十多名不列滇士兵,正缩在街角几棵枝叶茂密的香樟树后,朝当铺方向拼命射击。
葛从周蹲在巷口残墙后,眯眼估摸了一下距离,随即打了个射击的手势。
身后,十几支步枪齐刷刷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群敌军。
“打!”
命令出口,排枪响起!
如此近的距离,几乎不用瞄准。
子弹凶狠地扎进敌群,瞬间放倒了大半。
剩余三五个敌人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葛从周等人,用手枪精准地点了名。
不等敌方援兵赶到,他们已迅速隐入小巷,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下侧后的猛击,如同精准的一刀,扎进了敌人的腰眼。
正面的压力骤然一轻。
郭玮经验老到,岂会错过这机会?
立刻指挥留守战士,一阵猛烈的排枪泼洒过去,将试从街道另一侧冲来的几名不列滇士兵,打了回去。
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但攻守的主动权,已悄然易手。
东南方向的枪炮声越来越密,其间已能隐约听到西军特有的、雄浑的冲锋号音。
葛从周不敢耽搁,带着一排战士,继续跟着“泥鳅”,借助复杂巷道的掩护,向南面村口,枪声最炽烈的地方摸去。
但还没完全摸到村口,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便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猛地冲破了堤坝!
“同志们,冲啊!”
“干掉洋鬼子!”
“射软的俺懦夫!”
无数西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从未完工的村口木栅栏缺口、从各条巷道、从一切可以渗透的缝隙里,汹涌而入!
二十八旅的主力,终于突破了外围防线,杀进了三华村!
大局已定。
陷入内外夹击的不列滇守军,抵抗迅速土崩瓦解。
任何试图组织反击的军官,往往第一时间被子弹撂倒。
失去指挥的士兵,有的茫然跪地,举起了双手;有的则钻进小巷,躲入房舍,试图趁乱逃命。
但在绝对优势的兵力,以及“泥鳅”这样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引导下,这点零星的抵抗,很快就被逐一扑灭。
枪声,从稀疏,走向了彻底的停歇。
这时,下了一整天的雨,竟也奇迹般地停了。
乌云散开,火辣辣的太阳重新露头,炙烤着湿漉漉的大地。
葛从周带着一排战士,返回到当铺前的那条街道。
郭玮也带着先锋连剩余的战士,相互搀扶着,从当铺和邻近的房屋里蹒跚走出,来到了街面上。
两人对视一眼,来不及多说,立刻开始匆匆点名。
结果让人心碎:先锋连一百四十余名战士,此刻还能自己站着的,已不足七十人。
阵亡二十余名,伤员多达五十余,其中重伤员,就有十几个。
伤亡近半。这条短短的街道,浸透了他们的鲜血。
“救人!”郭玮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军服上浸满了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渍。
还能动弹的战士们,立刻和匆匆赶来的旅部医护人员、民夫担架队一起,投入了抢救伤员的忙乱中。
喂水的,用刺刀裁绷带的,帮着按住伤口止血的……
葛从周也顾不上自己胳膊上的伤,用没受伤的右手,奋力将一个腿部中弹、意识模糊的战士托上了担架。
直到看着所有的重伤员,都被初步处理,抬了下去,他才感觉左肩一阵痛楚袭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在郭玮的坚持下,他跟着后续的担架,走向设在一处大宅院里的战地救护所。
激战方歇,街道上到处是横流的泥水,混杂着暗红的血迹。
两旁许多房屋的门窗都已稀烂,露出一片狼藉的内里。
西军的士兵们正逐屋搜索,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后勤部门的人员则大声吆喝着,清点缴获的物资——成堆的米面、油布包裹严实的弹药,还有堆满房间的医药。
担架队的身影,在街道上穿梭不息。
郭玮和先锋连剩余的几十名战士,默默地坐在当铺以及附近几间破损的屋舍里休息,没人说话。
前番紧张的战斗,仿佛抽空了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
一个老兵,从怀里掏出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发软的草烟,火柴划了几次都失败了,最终只能无奈地,将烟卷捏在手里。
战斗时的亢奋与勇猛早已消退,此刻,只剩下疲惫。
活下来的庆幸,与身边熟悉面孔永远消失的悲伤,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一个年轻的战士,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发出极力压抑着的呜咽。
他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郭玮靠坐在当铺的门框边,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沉默。
十几骑西军人员策马来到他们跟前,猛地勒住缰绳。
当头一个军官,披着的蓑衣也掩不住魁梧的身形,
他目光扫过屋檐下这群疲惫的士兵,声若洪钟:
“你们谁是葛从周,郭玮?”
郭玮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污渍,定睛一看,来人正是他们的师长梁成富!
他立刻挺直腰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沙哑:
“报告师长!我是军法官郭玮!连长葛从周负伤,已经送往救护所了!”
梁成富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郭玮面前,目光关切:
“葛从周负伤了?伤势重不重?你们连队伤亡情况怎么样?”
语气又快又急。
郭玮深吸一口气,清晰回道:
“报告师长,葛连长是左胳膊被子弹咬了一口,没伤到骨头,军医说缝合后,静养些时日就好,应无大碍。”
接着,他将先锋连的伤亡情况,清晰而简洁地汇报了一遍。
当听到“阵亡二十三,伤五十六,伤亡近半”时,梁成富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陷入了沉默。
他目光缓缓扫过屋里屋外,这些血泥满身的士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都是好样的!你们率先冲进村子,打乱了敌人的部署,立了大功!”
“你仔细统计好,将此战立功人员的名单,尽快报上来!我亲自给你们授勋,绝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是!谢谢师长!”
郭玮用力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为了伪装民夫,命令士兵从百姓家里拿东西,并在墙上留言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梁成富听罢,大手一摆:“事急从权,你们这不算犯错!”
随即对身后一名参谋吩咐道:“记下来,日后务必按价,足额赔付给百姓。”
郭玮心中的顾虑,已完全消散。
于是想起一事,忍不住好奇,问道:
“师长,驻守这村子里的,是洋人的什么部队?死硬死硬的,枪法也准,和我们之前打的清妖,很是不一样。”
梁成富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列滇的第99拉纳克郡团,都是他们的本土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自然不能和清妖比。”
他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带着豪气:
“不过,咱们近卫第十师,也不是孬种!还是把他们全歼了!”
“连他们的团长,都被我们活捉了!并缴获了他们囤积在这里的大量辎重弹药。”
“这下,他们在花县前线的主力部队,弹药粮食接济不上,要饿肚子了。”
梁成富说到这儿,用力拍了拍郭玮的肩膀,吩咐道:“带你们连的同志们归建!”
随即翻身上马,向村中走去。
“是!”郭玮高声应道,再次敬礼,目送着梁成富一行人策马而去。
大街上来来往往尽是西军的官兵和后勤人员,一片大战之后的忙碌景象。
后勤部的人仍在清点着缴获,而更多的部队,已开始抢修工事,准备应对敌人可能到来的反扑。
三华村,已牢牢地握在了西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