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殿前六尊傀卫悄然回到了原位。锈蚀残甲在火光中映出沉暗的光,机械地踏步,仿若尸偶般缓慢移动,木然伫立于宫门两侧。
火架兀自燃烧,火焰低伏,泛着病态的紫光,映照出铁甲上斑驳的痕迹。
可众人却仍不敢松懈,神经紧绷,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扭曲肢体的影子。每一道幽光闪动,都像是死亡逼近的信号。
“不用担心。”岳清澄低声开口,音色沉稳,“这些傀卫,之前在塔摩萨窟时就没见他们动过手。他们的存在……像是某种警示,或者说,恐吓。”
岳阑珊缓缓环顾四周,眼神在断瓦残垣之间流转,带着几分迷离,却又隐隐笃定:“我记得这里。”
那些被剥离的神识碎片,不知何时竟悄然归位,模糊却真实。
她的声音低沉如絮:“小时候被掳来这里,就是关这的……那手里拎着铃铛的老太婆,就是在这儿打的我。”
“老太婆?”岳清澄目光一紧,与青菀对视一眼,沉声道:“鲛婆?”
“谁管她是谁!”岳阑珊冷哼,眼中寒光一闪,“前些天,她已经被我撕碎在广场上了。”
众人神色微变,惊惧在眼底一闪而过。
叶灵筠缓缓抬眸,望着她,语气低沉:“如果我没认错……这座殿,就是你神识灵海中,那片‘幽煌’所在的大殿。”
岳阑珊轻笑,声音忽冷忽暖,带着几分狡黠,也藏着某种无法言明的诡谲:““药师爷爷,我其实什么都记得。母亲……那时也是被带到这里的。”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那一笑太轻巧,轻得像是云烟,却让人寒意攀上脊背。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还记什么,还记得多少。
岳阑珊却不再理会众人的表情,像是游走在梦境与现实间,径直走进幻神草田,低身翻找。指尖拨开几簇草叶,她熟练地掀开泥土,一柄锈斑密布的细钢钎便握在了她手中。
她脸上的笑容,低低的、仿佛藏着疯意。
“这是……”岳清澄皱眉,迟疑出声。
“它很短,很普通,上面满是斑痕。”岳阑珊一边擦拭着钎身,一边抬眼望向姐姐,嘴角微勾,眼中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骄傲,“但我三次逃出牢笼,全靠它。”
“它就是我。”她一字一顿,“它就是——岳阑珊。”
青菀怔了怔,不确定地问:“阑珊姐姐……你没事吧?”
岳阑珊眸光一凛,手中钢钎猛地一送,有意无意的耍弄做着捅刺的动作。
“当威胁逼近,要把我撕碎的时候,它的尖——”她话音骤顿,眼神森然,“会悄无声息地刺进那些家伙最软弱的地方。”
岳清澄眉头更紧一分,隐约有些不安。
可岳阑珊语气却愈发轻盈:“啊……那时我喘不过气,眼看要被抓住,逃不掉了……”
“只要这样,咔,一刺进去——”她手指微动,钢钎轻轻一震,“那温热的东西,就会沿着钎刃流进我的身体。”
“像血,也像火。”
“一滴、两滴……一缕、两缕。”
“很快,我就能呼吸了,就能自由了。”
叶灵筠望着她,眉眼冷静,忽然低声问:“你是说——那种明明濒临失控,却能将一切牢牢握在手里的感觉?”
岳阑珊点头,缓缓从草田中起身,脸上多了分前所未有的坚定。
“掌控。”她低声重复,“对,是掌控。”
“就像那时,姐姐逼我从崖上跳下去,我不敢。但在冷锋山那些难捱的日子,我反反复复,从悬崖上跃下。”
“一开始我吓死了,但一次次反反复复的尝试,最后……我稳稳着地。”她神色渐沉,声音像是从远处风中传来,“那种感觉让我知道,我不是别人的傀儡。我握住了我自己。”
辛岚玉看着她,喉头微动,难以将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与昔日的天真小郡主重合。
“你为了那种掌控感……不惜以身犯险?”
岳阑珊淡淡一笑,声音冷冽如刃:“犯险?睁眼就是危险的每一天。我只是想让自己……活着的感觉更清醒些。”
“活着的感觉?”岳清澄轻声重复,仿佛触及她未曾理解的东西。
“那些粪土、小玩意、金银玉器,破烂物什,”岳阑珊轻蔑地勾起嘴角,“都没有‘活着’的味道。”
“可人不同。”她目光愈发清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它告诉你,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渴望、可以拥有。”
“这根钎子,就是我拥有的。”
“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握在我手里,就像握住了命。”
“而命,是可以挣脱的,是可以反抗的。”
“是可以,回家的。”
“我心里那个……日益清晰的声音,我要回家,和母亲一起回家……”
她的声音未落,皇甫流云忽地神色一变,警觉望向前方:“郡主……你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么?”
众人顺着他目光看去——
乌云低垂,雷电沉默,殿门前的六尊傀卫早已悄然消散。更诡异的是,那座古殿,此刻仿佛正在“缓缓换脸”。
殿顶斜耸,似妖兽尖角;梁柱盘旋,恍如厉鬼之爪;墙面裂纹纵横,如狰狞巨兽的獠口,猩红血痕沿石缝蔓延而下,腐锈锁链自半空垂落,恰似凶兽之牙。
一瞬之间,整座大殿,宛若梼杌醒转,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快!”岳阑珊率先踏出一步,众人随之而动,奔入殿中。
门后石板轰然落下,尘土激起,封死退路。
殿内腐气沉沉,铁链垂挂,蜘蛛网般交织于穹顶,末端倒吊着残破铁笼,其内血痕斑斑;暗红藤蔓攀附廊柱,如枯肌虬结;青砖裂隙渗出黑紫色黏液,发出“滋滋”的粘滑声响。
环形看台高悬如兽牙,座椅森然,污渍蜿蜒;链条在黑暗中缓缓摇曳,锈屑簌簌而落,敲击地面青砖,发出金属低鸣。
就在此时,一道粗粝的男声忽然自高处响起,语带不满,像是失了兴致的观众。
“都是你们从中作梗,两场好戏都没瞧成,白白浪费我一番兴致,真扫兴。”
众人骇然抬头,只见穹顶之上,一名身影盘坐于主位。面色白腻如脂,身形圆硕,双眼狭长阴鸷,唇边挂着诡异的弧度。
谢忘川下意识退了一步,低声朝岳阑珊问:“他……是幽煌?”
岳阑珊尚未开口,殿外又有两人踏步而入。
一人披狼皮镶边的黑灰袍,袍上绣着草原特有图纹,毡靴沉稳踏地,目光锐利如鹰,鼻梁高挺,一身桀然霸气,如凛冬雪原的统帅。
其后跟随之人,身着牦牛皮轻甲,护心镜泛着冷光,眉宇沉凝,目光沉稳如山。
“你们是什么人?究竟在这里图谋什么?”张太岳沉声厉喝。
众人反应迅速,兵刃出鞘,气氛骤然紧绷。
那名披狼皮的男子却毫不在意,眼角一挑,笑意轻佻:“图谋?不过看场戏罢了。”
他轻笑出声,话音森然:
“既然你们搅了先前的表演,那接下来的……就轮到你们登场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殿中火光剧烈摇曳,似有无形阴风自殿后袭来,灌入石缝,发出呜咽如泣的声响。
“嗷——”
一道低沉诡异的兽吼自远处传来,仿若裂山裂石,带着撕咬灵魂的震颤。
那不是寻常狼嚎,而是从荒古传说中踏出的异类,声声如刃,直斩人心。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声声不同……接连而至,来自不同方向,混杂着低语与哀鸣。
像是无数巨狼藏于黑暗,正围猎着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