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过裂隙,天地骤变。雾影翻卷之间,光影忽然错乱,二人身形已被抛入另一重幻境。
山间林地的昏晦天光扑面而来,虬枝如鬼爪般横斜交错,风声裹着隐约的兵刃相击声,簌簌然似就贴在耳侧。
一侧山壁陡峭如削,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崖边矮树丛生,枝叶在风里抖得簌簌作响,仿佛随时要坠入下方的漆黑深渊。
傅砚青目光扫过周遭嶙峋的树影与崖边的险势,眉峰微蹙,低声问道:“这幻境,究竟是何处地界?”
岳阑珊望着崖下翻涌的雾霭,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脸上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她声音沉得像浸了崖底的寒气,缓缓开口:“这里是佛手岭。当年我与母亲便是在此遇袭,没能逃脱。唯有姐姐,在绝境中跌下了这断崖,反倒捡回了一条性命。”
说话间,黑色枝影自林间袭来,交织成人形,枯瘦嶙峋,双臂长垂,指爪漆黑如铁钩,拖地发出“滋啦”的摩擦声。它们无声扑来,口中却传出窒闷的“嗬嗬”喘息。
“呵,又是这些小丑。”岳阑珊嘴角一勾,狰狞疤痕牵动笑意,像一头嗜血小兽。她猛地一扑,钢钎直钉入怪影的咽喉。只听 “嘶啦” 一声裂响,怪影瞬间崩散成雾,残屑落地时,竟化作几片半透明的青灰色草叶,泛着幽幽冷光。
黑色枝影扑面而至,傅砚青下意识去摸腰侧,却只拂过空空衣摆——他记得很清楚,之前在幻境中,那口绣春刀早已抛落,此刻两手空空,血气上涌,却无半寸兵刃在握。
胸臆骤然一紧,他咬牙暗骂:“这可如何是好——”
念头才起,手中忽的一沉 —— 绣春刀竟凭空握在了掌中,刀身冰冷沉重,刀锋森寒如霜。
他眉头猛地一拧,又惊又疑:“好个古怪!” 低喝间已不及细想,手腕一抡便是一记横斩,刀风呼啸着劈开雾影。
扑来的三四只怪影当场被拦腰斩断,枝干般的躯体裂成两段,溅出的不是血,却是一团团灰雾。雾气翻涌间,那些断裂的残肢迅速化作碎屑般的草叶,风一吹便消散无踪,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林间回声骤起,细碎的冷笑与低语缠上雾丝,像无数张隐在暗处的嘴,贴着耳廓窃窃嘲讽,寒意在骨髓里蔓延。
岳阑珊猛地抖开钢钎上的雾屑,偏过头,压低声音喝道:“傅大人——这边!”
她指向断崖。雾霭翻涌间,隐约可见一道横生的树干探出崖壁,岌岌可危。
崖下,岳清澄呆坐在一根横生的树干上,双手死死扣着枝桠,眼神呆滞,唇瓣轻颤,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树怪的低吼从四面压来,黑影交错,指爪刮过树干,溅下木屑与血迹。
雾气萦绕,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无数人贴在她耳边冷冷低语。
起初,是软糯的哭腔,稚嫩怯弱,像极了岳阑珊幼时的声音:
“姐姐,娘让我们一起跑的!你等等我啊……我跟不上啊!”
“你拉着我的手跑了两步就松开了,是不是我太慢了,拖累你了?”
“我被怪物抓住的时候,还看见你回头了……你为什么不伸手再拉我一把?”
那哭声在林间雾气里回荡,像丝线,一层层缠在岳清澄身上。她身子轻颤,瞳孔骤然收缩,却依旧无力开口,只是嘴唇哆嗦着,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什么压在舌根。
紧接着,哭声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低冷的低语。每一句都像刀子剖开心口:
“娘让我带妹妹跑,仆从们都死了,我太害怕了,忘了‘带妹妹跑’。”
“怪物扑上来的时候,我的手松了…… 我伸手去够,可为什么,差了一点点?”
“娘说‘去找方丈求助’,可妹妹没了,我回去要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啊……”
自责的低语令她喉咙发紧,唇瓣颤抖,眼泪顺着血迹滴落,仿佛血泪一并溢下。
然而声音并未停歇,反而在雾气深处愈聚愈多,低低絮语渐渐叠成一片,像府里的仆从,又像护国寺的僧人,嗓音模糊,却字字清晰。
“王妃让姐妹俩一起跑,她倒好,自己跳崖活下来了,把妹妹丢了,王妃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只顾自己逃命,还说是听王妃的话,王妃让她带着妹妹跑的?”
“带着妹妹跑?哼,她只记得‘跑’,早就忘了‘带妹妹’。”
“那一日,若她停一停,拉着妹妹躲进树丛里,说不定都能活下来。可她偏偏放手了!”
这一声声,起初零散,旋即汇聚成乱糟糟的嗡鸣,仿佛无数蚊蝇扑面而至,钻入耳膜,直戳心口。岳清澄眼中的神采一点点溃散,像溺水的人,慢慢沉入黑暗。
“姐姐!别听!别信!”岳阑珊猛然上前一步,厉声大喊,音色沙哑而尖利,“这是梦!你忘了吗?药老爷爷教你的,在梦里你不是弱者!一切都能由你掌控!”
清澄却听不见,泪水横溢,喉咙被恐惧堵死,只能喘息。怪物的长臂拖走妹妹,母亲的背影淹没在黑影中,惨烈的循环再度上演。
傅砚青呼吸骤紧,低声道:“她这是……要被活活困死在自己心识深渊里?”
岳阑珊冷冷一笑,狰狞刀疤在脸上蜿蜒,笑意却狠戾得近乎孩子的顽皮:“你才看明白?我早说过,姐姐的梦,比你的还要凶险。她若认不出这是幻梦,受到蛊惑就会在里头沉下去,再也醒不来。”
傅砚青皱眉,低声问:“那该如何行事?”
岳阑珊回头,狞笑:“我们说的她听不进去,这会儿她只信她自己心里的那些蛊惑的鬼话。若是想救她?只有一个法子。”
傅砚青压声:“什么法子?”
岳阑珊眼神闪过一抹狠色:“装我大哥。”
“我?”傅砚青怔住,脸色沉了几分,眉峰一挑,反问,“我装你大哥?这能行么?”
“能行。”岳阑珊眸光冰冷,声音却带着一丝急促,“你下去,只要姐姐信了,她就会伸手。你若不去,我们三个都要被她困在这鬼地方!”
傅砚青的手掌缓缓收紧,刀锋在指间颤抖。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粗犷惯了,生死看得淡,可让他扮戏子般冒充北郡王家的世子?心底本能地抗拒。
岳阑珊冷笑,逼近一步,低声道:“你若真是铁汉子,就去拉姐姐上来。别这儿婆婆妈妈,难道你想眼睁睁看她死在梦里?”
傅砚青凝目望着崖下,雾潮翻滚,幽黑似要将人整个人吞没。岳清澄孤身坐在横生的树干上,影子在风里摇晃,仿佛随时要坠落。
他胸臆骤然一紧,低声道:“这悬崖……深不见底?雾遮得厉害,底下究竟是虚是实?莫不是你要诓我下去吧?”
“怎么?你还不信我?”岳阑珊眼神一转,冷声答:“你真当这是实境?那是姐姐亲手筑起的心墙。她用‘坠落’与‘深渊’隔开所有人,不许旁人靠近。”
傅砚青眉峰一蹙,沉声追问:“既然是她的心墙,那要如何下去?”
岳阑珊狞笑浮起,唇角的刀疤牵动着,像冷铁般扎眼:“很简单。你只要想有一条绳子,就能下去。”
傅砚青目光一沉,冷冷反驳:“隔空妄想?我又不是神仙,凭空怎么得一条绳子?”
岳阑珊眸光森冷,声音却凌厉:“神仙?方才你手里的绣春刀,不就是凭空出现的?这是梦境,你敢想,便有!只要你敢信,来吧!傅大人。”
傅砚青心口猛然一震,眉头拧得更紧 —— 他虽知方才手中刀是凭空出现,却仍猜不透这幻境半分,孰真孰假之间犹豫不决,可岳阑珊的话像根针,戳破了他 “务实” 的伪装。
他迟疑着深吸一口气,掌心攥紧刀柄,目光死死盯住崖边空旷,心里半是怀疑、半是孤注一掷:“真能…… 出现?”
心念刚落,思索间 —— 竟真有一股粗麻绳索凭空坠下,绳身粗糙,纹理清晰,砸在岩石上发出 “啪” 的一声脆响。
“这违背常理之事,竟真在此地通行无阻?”
傅砚青怔了一瞬,眼神里的迟疑瞬间被震惊取代,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没时间再怀疑,他把绳套紧腰间,脚一蹬崖沿,整个人沉下去。风刮得耳膜轰鸣,雾里那些怪影立刻扑来,指节像枯枝,硬生生要割断绳索。
岳阑珊在崖上怒吼:“快!抓住她!别给她犹豫!”
崖下,岳清澄木呆着抬眼,泪水滚落。傅砚青甩出绳索,嘶声大吼:“走!抓住!跟哥哥回家!”
她眼神骤然一震,喉咙里挤出低语:“……你是谁?”
话音一落,四周的嘲讽炸成雷霆:
“哥哥在千里之遥的北疆,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你哥哥!”
“那是骗子!快让他放手!”
“你还想被再丢一次吗?”
傅砚青咬紧牙,声音撕裂喉咙:“澄儿!我是哥哥!——快抓住我!”
岳阑珊在崖上尖声喝破:“姐姐,这是大哥霄云!他是来带我们回家的!”
嘲笑声更猛,像洪水淹没一切。岳清澄的手指颤抖,在空中迟疑。
傅砚青猛地探身,手臂青筋暴起,生生把她手腕扣住,吼声像撕裂风声的刃:“抓住!不许放!”
怪影瞬间扑来,枯枝手指割开他手臂,血一股股淌下,绳索在血与风里“咯咯”作响。傅砚青眼里布满血丝,一寸一寸拖,像要把自己全身骨头一块块拆开。
而此时崖上怪影潮水般扑下,漆黑的枝爪伸向绳索,欲将其生生割断。
岳阑珊眼神骤冷,钢钎翻舞,带着怒烈的风声横扫。雾影一触即碎,溅出的灰屑在风中散作冷光。她几乎是嘶喊着抵死支撑:“快!上来!别让她再沉下去!”
岳清澄的瞳孔剧烈收缩,盯着傅砚青幻化的脸,迷雾中终于炸出一线光,她颤声吐出两个字:“……大哥……”
傅砚青猛一勒绳,手臂像被铁斧砍断一样疼,硬是把她从崖壁下拖起,甩到自己怀里,血与雾在风里四散。
岳清澄胸膛剧烈起伏,泪水与冷汗交织,她呆了片刻,终于缓缓抬眸,喃声唤道:“……阑珊……傅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岳阑珊眸子一亮,死死攥住她的手,笑得近乎狰狞,却带着压抑的急促,“这里,是幻神草结下的梦魇结界。瘴毒困住你的心识,把你心里最怕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沉沦的苦果。”
傅砚青神色一沉,目光冷厉:“所以,这既是外力所困,也是她心魔所化?”
“正是。”岳阑珊咬牙,“若姐姐意识不到这是幻梦,结界就会反过来把她心识磨成虚无。”
她话音尚在回荡,周遭的冷笑与低语突然一滞,三人喘息间,天地骤然一震。
山林翻卷,脚下崩塌,书卷漫天翻飞,巨塔森然矗立。佛塔影影绰绰,冷漠的面孔悬在虚空——岳震霆,北境之王,面色冷厉如铁,居高临下俯视。
书册翻卷如刀雨,塔影倾压。岳清澄神色惨白,浑身颤抖,几乎要跪倒在地。
“这是什么地方?”岳阑珊环视四周,又瞥向虚空里岳震霆的冷脸,脚步下意识顿住,语气里满是惊疑:“父亲?这…… 是北郡的家?我还没到过的北郡王府内?”
她一把拉住岳清澄的手腕,警觉的厉喝:“姐姐!这是梦!你是璇玑阁的卫,是浴血北疆的女将,不是任人摆布的弱者!在梦里,你才是主宰!”
“是我没用……没能救回母亲……”岳清澄摇头,泪水迷蒙:“就连你我也弄丢了…”
傅砚青刀眉紧锁,冷声斥道:“你要真认自己是废物,那就在这跪死!可别拖我下水!”
声音粗粝,比幻境更狠。岳清澄心口猛地一颤,指尖终于微动。
她抬起头,直视那冷漠父亲身影,声线嘶哑:“你不是父亲!这是幻象!”
轰然巨响,佛塔猛地一滞,书册定在半空。
可阴影未散,反而愈聚愈烈,化作巨口,森森獠牙,欲将三人一并吞没。
岳阑珊声音尖锐如刀:“稳住!姐姐!你忘了吗?这是你的梦!梦中一切,都听你心意!”
傅砚青提刀而立,刀锋上仍挂着崖底血迹,冷光森寒。他一步踏前,直面黑暗,沉声吼:“来啊——看谁吞得了谁!”
血色风声呼啸,三人并肩而立,影子被巨口笼罩,生死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