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一声声细若游丝的异响,像冰碴在脊椎上刮过,悄然回荡。
未及辨清来源,比前几声重了不止三分的声响已沉沉砸落,裹着半丝钝响,连脚下石板都跟着颤了颤。
墨沧溟目光一凛,三人对视的瞬间,“咔咔、咔咔”的声响骤然提速,不再是传来,而是从脚下的石板、两侧的石壁同时迸发!如同整座建筑深藏的骨骼正在被强行扳动。
下一秒,零散的脆响绞成一片疯狂的“咔咔咔咔……”!
机括的嘶鸣裹挟着地面的剧烈震颤猛扑而来——整条甬道不是在下沉,而是像被巨浪抛起的舟船,猛地一倾,一股要将一切拧碎的巨力自地底钻出!
“走!” 诸葛玄的喝声在震荡中炸开,“快退!此地有变!”
话音未落,整条甬道陡然倾斜,身后传来刺耳的断裂声响。
三人猛地转身,逆着如潮涌般旋转推移的空间之力踉跄回奔,几乎是被这股混合着海水腥气的力量抛出了殿门。
海风像一柄刀卷了进来,湿冷而凌厉。三人跌撞着冲出门槛,再回身时,竟同时僵住。
诸葛玄扶着门框稳住身形,下意识回头望向刚逃出的殿宇,这一眼却让他指尖微顿;墨沧溟和张太岳也跟着回身,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再度陷入骇然的静默。
方才还在机关轰鸣中震颤的殿宇,此刻竟骤然沉寂,森罗的祭坛旧貌尽数褪去。
烟熏火燎的石壁变得光洁如镜,而穹顶之上,那些以金粒与琉璃精准刻画的星图已杳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檐角浮起万千莹火般的光晕,与外界渗入的淡蓝浮光交融,在空旷中织就一片朦胧而流动的幻影。
张太岳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目光却忽然穿透了殿宇—— 他猛地睁大眼睛,指着殿的另一端:“那…… 那是怎么回事?”
诸葛玄和墨沧溟立刻凑上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跟着顿住 —— 殿的另一端外,不是预想中的宫墙或石壁,而是一片无垠的海底。
澄澈的海水里,蓝光像绢帛般轻轻漾动,成片的珊瑚枝桠舒展成林,玉色的楼阁层层叠叠隐在水色中;
银鳞鱼群摆着尾鳍游过,轨迹像夜空中的星轨般灵动,更远处还有一座座宫阙房舍静静立在深水底,俨然是另一处藏在海底的天地。
而那滔滔海水,被一道无形的壁障隔在数尺之外,不曾有一丝浸入殿基。
这座大殿仿佛成了一扇巨大的‘窗’,隔着一层光影,将他们脚下的现实与那片海底一并映了出来。
“那……是龙宫吗?”远处已有眼尖的卫卒失声惊呼。
殿内众人也纷纷抬头,满面惊疑。
有人抬步欲前,却被辛澜玉拉住:“且慢!这景象诡谲,未必是祥瑞……”
诸葛玄与墨沧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震惊,他微一抬手,扯了扯张太岳的袖口,三人几乎同时向前挪了半步,缓缓靠近殿门。
“哐!”
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踏地声,像巨物在瓦檐上掠过,带着呼啸的风声压落下来。
声浪未停,敖厉已御着风兽,骤然落在大殿石阶上,衣袂猎猎,声如霆响:
“够了!前面不必再去了!所有的孽债,都在幽煌身上,他已被囚,你们若再执意深入,只会自取死路!”
这一声呵斥如巨石砸入殿堂,压得人心神一震。
傅砚青皱眉,冷声反驳:“幽煌虽擒,可这殿深处的秘密未解,怎能就此罢手?”
敖厉目光森寒,环视诸人,声音却低沉了下来:“你们不懂……这里埋葬的,不只是渤海的旧恨,还有你们承受不起的真相。”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疑窦横生。
就在这时,大殿阴影中,缓缓走出一道苍老的身影。
“父亲——!”敖厉的声音骤然低沉,带着少见的颤意。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那人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履稳健,正是传闻早在五十年前便已逝去的敖蒙。
大殿内顿时掀起一阵骚动。
“敖蒙?”张太岳抽刀的手指顿了顿,脸上满是疑惑。
更诡异的是,敖蒙身侧竟还站着另一人——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身形佝偻,杖木而行,裴花花、村长一左一右搀扶在旁。
辛澜玉低声询问:“这又是谁……?”
岳清澄沉声接过话头:“若我没猜错,这位……应是裴花花的父亲,裴智庆。”
“怎么会这样?这些人……不是早就死去了吗?”青菀停下施针的手,站起身来,看向殿内。
“花花婶婶和村长,到底隐瞒了什么……,不对,”她话音陡然顿住,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混乱,“村长!村长不是该在另一座岛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空气在大殿里凝成死寂,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向内收缩,无声地挤压着其中的一切。
南星缓缓走出一步,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幽煌已被擒,宁安镇的失踪案到此为止。至于渤海旧族的恩怨,我们没必要再追究。”
她的语声落下,像一把利剑,把众人的心思齐齐钉住。
傅砚青紧握刀柄,神色仍未放松;诸葛玄眉头紧锁,似欲推演其中玄机;岳清澄与辛澜玉对视一眼,心中满是惊惧与不解。
“嘻嘻…… 姐姐,你知道的可真多啊。”
岳阑珊歪着头,眼神诡异地扫过殿内众人,最终牢牢定格在南星脸上,语气里的笑意骤然冷了下去:“多得像这海底的暗流一样,藏着数不清的东西。”
下一秒,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刮过礁石的海风:“可是,你知道那些‘弃暗投明’的人,心里淌的到底是血…… 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吗?”
不等南星回应,她又往前凑了半步,问话带着黏腻的寒意:“你又知道,谁的脚踝上,还拴着通往旧地狱的锁链吗?”
这充满恶意的质疑像一根毒刺,瞬间扎破了本就凝重的气氛。
南星张张口,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话,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从侧边通道传来:
“她不必知道。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那些恩怨与我们无关!”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金宝儿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她发髻微散,衣襟上沾着些许尘土,脸上毫无血色。
在岳阑珊那道挑衅的目光投来时,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所有的纷争都已与她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她径直望向辛澜玉、傅砚青,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潭,里面盛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悲恸。
“幽煌囚禁了敖蒙以及他的族人们,哱拜、着力兔这些狼子野心之徒也已被献祭!而我的父母……也已成了这海底冤魂。此地的一切——渤海旧怨、龙宫幻影——都与我,我们无关了。再留下去,我们都会成为这海底的新祭品。该启程了。”
她这句话像一枚钉子,钉进了所有人的心口。
辛澜玉与傅砚青几乎在同一瞬间对视,目光一触即收。
傅砚青低低冷笑,声音里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多年暗潮翻覆,到头来却是自缚罗网。哱拜也好,着力兔也罢,再多的图谋,如今也只徒添两具怨骨。”
话音刚落,“嗡——”一声低鸣,像深海的潮汐拍打在耳膜上,殿壁另一端的水幕忽然泛起圈圈涟漪。
下一瞬,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渤海国旧族的身影连同敖厉,竟如幻影般缓缓走入那片微漾的水光之中,徐徐前行着踏上了水中的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他们的背影上。
辛澜玉眉梢微挑,目光从水幕方向收回,缓缓移向金宝儿,语气平静,却带着试探的锋芒:“幽煌囚禁敖蒙,你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无关,可你一路行来,若不是早知这些秘辛,又怎会如此镇定?”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细刀,逼得金宝儿每一个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
金宝儿微微抬眼,与辛澜玉的目光短暂相接。
那一瞬,她的眼底似有波光闪过,却很快平复:“我只知道——我的父母死于幽煌之手。至于他们埋藏的旧恨,谁也别想再拿来当枷锁,我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返回中原,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将父母的尸骨……归葬故土。”
“归葬故土?”
傅砚青低沉的冷笑声打断了这悲恸的氛围,如冰水浇头。“哱拜、着力兔为伍的乱臣贼子,也配谈归葬故土?他们的尸骨,合该曝于荒野,以儆效尤!”
金宝儿身形一颤,脸色愈发苍白,却晦涩地咬着嘴唇没有反驳。
辛澜玉适时地向前半步,目光扫过傅砚青,带着一丝规劝,最终落回金宝儿身上:“傅大人,人死如灯灭。眼下危机四伏,不是论罪的时候。宝儿姑娘一片孝心,亦是人之常情。”
她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务实的怜悯:“若你愿意,可将你父母尸骨,与此次罹难的卫士们一同收殓,运回中原再作打算。如何?”
金宝儿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翻涌,对着辛澜玉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却清晰:“……多谢都督成全。就依此言。”
她没有看傅砚青,这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也是一种保留尊严的姿态。
“宝儿,你,妹妹,”岳清澄上前两步,语气带着几分犹豫,还是问出口:“锦儿姑娘人呢!”
“在那边。”金宝儿深吸一口气,猛地侧身转向那幽暗的通道,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急切:“锦儿,小和尚,我们该走了。”
通道里传来细微的啜泣和脚步声。
脸色苍白、满面泪痕的金锦儿由皇甫流云半搀半抱着走了出来。
皇甫流云神情复杂,嘴唇紧抿,扶着锦儿的手轻而稳,似在无声安抚。
而金锦儿则完全是楚楚可怜的模样,紧紧依偎着皇甫流云,不愿抬头看任何人。
身后通道内里,匠人们尸身横陈一地,荆宇轩、荆佑铭、诺敏图雅与着力兔、哱拜歪斜倒在一处,生前所有的恩怨情仇,此刻都已归于死寂。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准备撤离这是非之地时,张太岳却忽然“吭”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他脸上并无轻松,反而眉头锁得更紧,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又令人不安的事。
“慢着!事情怕是还没完。”他环顾众人,声音沉了下去,“幽煌伏法,哱拜授首,听起来确是了结。但宁安镇那些女子的冤魂,尚缺一个真正的交代。”
“大人是说还有漏网之鱼,”傅砚青闻言,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沉声问道:“谁?”
诸葛玄、辛澜玉、岳清澄几乎在同一刻开口:
“壬寅宫变的宫女。”
“宁安镇的张星平。”
“牛角兔耳那对兄妹的母亲。”
三人的声音重叠,让所有人一怔。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三个身份,一个名字,那个平日里笑容可掬、甚至时常接济邻里的妇人形象,与宫变逃奴、拍花贼首这一个个狰狞的身份轰然重叠,化作一股刺骨的寒意,钻入每个人的脊梁。
辛澜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已不带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杀伐决断:“宁安之事,若无她暗中牵引,数十年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子失踪,被骗至此岛,任人祭炼。此獠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语气更冷:“这害命的拍花贼,绝不能再让她多活一日!”
地宫的空气再次沉闷下去,火光映照的每一张脸都显出一种压抑的苍白。
傅砚青立刻会意,眯起眼,沉声一字一句地请示:“都督,既如此,我们是否立刻回宁安,拿她归案?”
辛澜玉环顾四周,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处阴影,终究还是吐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回镇,拿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砚青当即躬身领命,转身便招呼锦衣卫上前收拾残局,准备撤退;
辛澜玉则递去一个眼神,几名女卫立刻会意,也快步上前协助整理。
他们利落地拆下几扇破损的殿门或厚重帐幔的横杆,又以坚韧的绳索和剩余的衣物飞快缚紧,不多时便制成多副简陋却结实的板架。
南星默默地将苏梅的尸身用剩余的布幔仔细包裹,安置于板架上,同其他阵亡士卒的尸身抬出殿外。
另一边,诸葛玄与墨沧溟稳稳扶住锦衣卫撑起板架,张太岳小心地将重伤的药老抱起,平稳地安置在板架中央,并轻轻调整其姿态以免牵动伤口。
“抬稳了。”傅砚青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众人走出殿外,这一路再无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脚步踏在湿滑石道上的回响,以及板架扭动的声响。
火把的光芒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壁上,仿佛有无数魑魅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