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断裂的兵刃与破碎的甲胄散落四处,锦衣卫的飞鱼服、女卫的轻甲与那些枯黑诡异的树藤残骸相互纠缠,无声地诉说着方才一战的惨烈。
碎裂的殿砖已被暗红的血与粘稠的汁液浸透,每踏出一步,鞋底都会与半凝的血浆拉扯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
南星依旧跪在原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连时间都在她周围凝固了。
苏梅逐渐冰冷僵硬的身躯斜倚在她怀中,脖颈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只是被薄薄的金疮药盖住,此刻药粉已与凝固的血痂混成一片暗沉的硬壳。
却仍有细小的血珠从痂缘渗出,沿着石缝缓缓蜿蜒,像一条执拗的、不甘就此消散的血色细线,悄然渗入阴影之中。
一路登岛以来,南星始终收敛锋芒,遇强则避,所有的隐忍都是为了护住身边之人,尤其是这个五更天与她一同偷跑出家门、又一起被哄骗到这座岛上的天真姑娘。
她以为藏得够深就能隔绝危险,可怀中断绝的生机,却将她所有的算计击得粉碎。
青菀的手指轻轻从苏梅已然探不到脉搏的腕间松开,她不安地望向南星,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寂静中,只有南星袖口积血滴落的“嗒……嗒……”声,规律地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说好的……”她喉头猛地一哽,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遇事……不要强出头……说好的……要一起回津沽,回宁安镇……”
一股赤红的血色陡然涌上她的眼底,跳跃的火光将她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脸映照得近乎狰狞。“我都忍着……我都避着……”她突然失控地低吼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你为何——为何偏要替我挡?!谁要你帮我挡?!”
“星姐……”青菀伸出手,想要按住南星颤抖的肩头,却被她眼中那片焚心蚀骨的绝望灼伤,手僵在半空,最终只化为一句苍白无力的劝慰:“苏梅她……去得很快,没受太多苦楚……”
这话轻飘飘的,轻的连她自己都无法信服。
身侧,岳阑珊正歪着头,怔怔地盯着地上那根沾满鲜血的钢钎,脸上狂乱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弯腰将钢钎捡起。
血珠顺着锋刃滑落,在地面溅开细小的弧线。那弧线莫名地像极了儿时抛掷过的沙包 —— 轻飘,却带着钝痛。
南星的目光被那一线血光吸引,胸口莫名地一阵抽搐,仿佛被什么遥远的东西击中。
一抹凌厉的身影适时地挡在了岳阑珊与南星之间,隔断了那道不祥的视线。
岳清澄的手轻轻覆上妹妹的手,试图取走那根凶器。
但岳阑珊的手指瞬间收紧,望向姐姐的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与固执,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反而将钢钎更紧地握在手心。
岳清澄的动作停住了。她没有再试图夺取,也没有出言责备,只是沉默地、坚定地拉起妹妹的手腕,用身体作为屏障,半护半引地带着她,朝叶灵筠所在的方向走去。
角落里,皇甫流云瘫坐在地,后背靠着半截断柱大口喘息。谢忘川倚坐在断柱旁侧,长刀横于膝上,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用撕下的衣巾草草捆扎,暗红的血渍仍在缓慢洇开。
他握刀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紧绷着,透出一股压抑的暴戾。
陆青峯环视满目疮痍,收回目光时唇角紧抿,哑声道:“看样子,总算暂时是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南少林。”
“是啊!”谢忘川冷笑一声,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在这鬼地方耽搁得够久了!”
“金宝儿、金锦儿呢?谁见到她们了?”皇甫流云见郡主姐妹走过,挣扎着用双手撑住膝盖想要站起,目光急切地在破败的大殿中扫视。
陆青峯眉心一紧,缓缓摇头:“自乱战起,就再未见过她俩踪影。”
谢忘川抬眼扫过残垣断壁,声音沙哑而冷硬:“那两个丫头精得跟鬼似的,是敌是友尚且难说。这地方她们比我们熟稔得多,死不了。”
“不……不……不,”皇甫流云仍不放心,握棍的手微微发抖,“她们消失得太久,太蹊跷……我得去找找!”
就在这时,已被岳清澄拉出几步的岳阑珊忽然停下脚步,她歪了歪头,伸出手,指向大殿一侧幽深的过道,声音轻细如梦呓:“……那边……你要找的……在那边躲着……”
岳清澄的脚步顿了顿,指尖立刻收紧,轻轻扯了扯妹妹的手腕 —— 她的目光全在伤重的锦衣卫和女卫那边,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愿。
“多谢郡主指点!”皇甫流云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抹亮光,也顾不得周身疼痛,撑起棍子便歪斜着朝那过道快步寻去。
岳阑珊被姐姐轻轻一拉,不再停留,垂眸瞥了眼皇甫流云的光头,顺从地跟着岳清澄继续前行。
另一边,叶灵筠靠在断柱旁,脸上已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唇色乌黑,气息微弱不堪,却仍强撑着指挥剩余的女卫为伤者救治。
“阁主,得罪了。”他看着辛澜玉肩上那几道皮肉翻卷的抓伤,示意女卫递过药箱。银针刺下,药粉撒落,辛澜玉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硬是未吭一声。
一旁的傅砚青自行撕开衣袖,露出小臂上乌黑肿胀、散发恶臭的爪痕。“药老,先顾好你自己。”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幻神草的毒……已入心脉……老夫恐怕……时日无多了……”叶灵筠艰难摇头,气息急促,“但你们这尸毒……处置及时……还能治……”
他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到刚刚走近的岳清澄姐妹身上,极其轻微地朝岳清澄颔首示意。
“清澄郡主……来得正好……我鹿皮囊中……有清灵散……化水……快,帮傅大人刮去腐肉……敷上拔毒膏……”每说一字,他脸上的灰败之色便深重一分,仿佛生命正随话语急速流逝。
张太岳、诸葛玄、墨沧溟见郡主姐妹已在药老身旁相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契地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内殿里,已是一片死寂的毁灭焦土。
尸傀的残肢断臂与彻底粉碎的砖石混杂,浸泡在一种粘稠黑褐的浆液之中。
中央石台前的空地上,摊着一大片焦黑的灰烬,几缕幽碧的火苗仍在深处固执跳动,散发出尸油燃烧后甜腻而呛人的恶臭。
角落里散落着幽煌的残骸,血肉早已凝结成暗紫色,边缘却仍泛着湿漉漉的光泽,阴寒的臭气阵阵袭来。
四面石壁被熏得一片漆黑,伸手一摸,指尖立刻沾上一层油腻的烟炱。
墨沧溟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银针,小心探入石台下那洼暗红色的积水中。提起时,针尖瞬间蒙上一层灰白薄膜,他眉头紧锁,低声咒骂:“……这得是积攒了多少年的血油污秽。”
张太岳没有接话,只是凝重地环顾四周。墙壁上依稀可见残破的壁画线条,但已被烟火侵蚀得模糊难辨。
诸葛玄立于殿心,此处已是最高点。他回首望去,外殿情景一览无余;而前方石壁下的阴影交错处,似有一条狭窄的甬道,隐隐有带着湿冷腥气的风从其中渗出。
他点亮手中的油灯,缓步向前,光晕在脚边轻轻摇曳,仿佛有微弱的余息在石下流动。
张太岳忽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声音低沉:“你们看顶上?”
墨沧溟循着他的视线,眯起了眼,光点在他瞳孔中一闪一闪:“这是……”
“是星图。”诸葛玄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人将星空搬了下来。”
张太岳怔了片刻,转向诸葛玄,眉宇间满是难以置信:“竟真有人将星图刻在这海外孤岛的地宫之下?”
诸葛玄没有立即回答。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只古朴的青铜罗盘,拇指轻轻压在天池的指针上,静待其稳定。
罗盘上“二十四山向”的精密刻度在幽光下泛着冷意。他抬头比对着穹顶上那些隐约的星象轨迹,面色逐渐变得无比凝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震动:“此殿的朝向大有蹊跷。依罗盘子午正针测度,其主轴并非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而是偏向东南‘巽’位与东北‘艮’位之间。”
他举高油灯,光柱顺着梁柱的交界线延伸,语调愈发低沉:“这绝非中原建制。你看这走向——主轴斜指南极老人星升起之位,副线折向东南,正合冬季南河三显现之角度。整座宫殿,俨然是依‘老人星—南河三’一主生,一司死的轨迹而建。”
微弱的灯火在他指尖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愈发冷峻。
“原来如此……”诸葛玄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阴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彻悟,“我们都想错了……这里头怕是还藏着别的玄机。”
墨沧溟冷哼一声:“故弄玄虚,还能有何图谋?”
诸葛玄缓缓转身,指向头顶那片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星图穹顶。“看那里。”他指尖虚划,“此处,精准无误地对准南极老人星。”
张太岳博闻强记,闻言身躯一震:“主掌寿元的寿星?是为祈求长生不死?”
“不止是祈求,”诸葛玄摇头,迈步走向中央石台,目光锁定顶部那神秘的圆孔。“他是要窃夺生机。这‘肉白骨’石台,恐非虚名。顶部的孔洞,是唯一的‘星路’。每年唯有在老人星运行至天顶的特定时刻,引太阴月华混合寿星星辉,如天河倒灌,直灌此台。若在彼时置身其中,或可夺天地造化,重塑肉身。”
张太岳仰头,眼中惊骇之色更浓:“这便是岛上长生传说的根源?那这些尸傀……”
诸葛玄声音沉了下去:“关键在此。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布此局者深谙此理,故而引入了南河三之力。”
“南河三?”墨沧溟蹙眉,“莫非是……”
“掌生死临界之星。”诸葛玄语气无比肯定,“那偏殿中的池水,若我所料不差,必掺有陨铁粉屑与岛上的幻神草汁液。池壁刻痕,应为‘活死人转化符箓’。藉南河三之星力,营造一处非生非死之混沌域所。”
他边说边走到墙边,指尖掠过那二十八块闪烁着微光的玉牌。玉牌上“司命、司禄、司危”的浮雕在幽暗中若隐若现,透出冰冷的光泽。
“司命主寿,对应老人星之‘生’;司危掌灾,对应南河三之‘死’;司禄在此局中,恐是操控那扭曲生机的枢纽。这二十八宿玉牌,便是调控这生死轮转的星轨节点。”
诸葛玄猛地转身,脸色苍白,目光却锐利如刀,似要刺穿这沉重的黑暗:“幽煌在此,绝非苟延残喘。他是要以活人为祭,星象为炉,强行将‘生’‘死’这两种本源之力,于此熔炼合一!若成,或可踏出那邪异的‘尸解仙’之路;若败——”
“便成了这些不人不鬼的怪物。”墨沧溟接口道,语调第一次变得无比沉重,“好大的手笔,好毒的心肠!”
正当张太岳凝神思索时,他手中那枚玉片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竟自行透出温润的幽光,且光晕流转,隐隐指向那池暗红积水。
他心中一凛,立刻会意,循着玉片的指引快步上前。
“诸葛兄,不对!”他池边俯身,借着玉片愈发清晰的光亮仔细观察,声音带着惊骇:“池中之物并非死寂!内蕴的‘幻神草’邪力似乎在复苏,正与天上的南河三星光隐隐共鸣!”
诸葛玄闻声,眼底骤然收缩成一点。
他再次环视这座庞大而诡异的地下巨殿:星阵仍在无声运转,玉牌幽光闪烁,石台沉默伫立。
片刻的死寂后,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座罗刹岛地宫,本身就是一座未完成的——甚至可能已开始失控的尸解仙炉。幽煌被擒,不过是暂时打断了进程,并未真正摧毁它。星轨犹在,这炉子……火还未熄。”
墨沧溟喉结滚动,低声道:“如此说来,若非叶药老方才拼死施针封住幽煌心脉,恐怕他已借此地势复苏……”
话音未落,一阵阴寒彻骨、带着浓重咸腥与铁锈气味的海风,毫无征兆地从那条狭窄甬道深处倒灌而出!
几乎同时,风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咔哒”声,像是某种尘封已久的古老机关,被无形的力量悄然触动了。
三人身形同时一僵,霍然转头,目光如电,齐齐射向那黑暗的通道尽头。
诸葛玄五指无声收紧,将罗盘死死扣入掌心,眼底最后一丝余温彻底褪尽,只余下冰冷的警惕。
“……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