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沉重的炮声接连炸响,整艘巨舰随之剧烈震颤,舱内硝烟与火光翻涌,顺着炮口溢出甲板,仿佛连风雨都被撕开一道裂口。
炮弹带着雷火之势,直撞巨妖黑雾的躯体,轰然炸开。
碎裂开来的不是血肉,而是密密麻麻的黑丝,像断裂的水藻,飞散在风雨间,却又在顷刻之间重新缠绕、蠕动,迅速合拢,仿佛方才的创口从未存在。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右舷炮手看着舱外愈合如初的黑影,忍不住低吼。
“再装填!给老子往死里轰!”傅砚青声如雷霆,手执绣春刀立于炮阵之间,冷声厉喝,“按炮位轮轰!给我死死压住!”
“得令!” 鼓点般的应声在舱内回荡,锦衣卫士卒迅速将炮弹推入炮膛,捶杆砸击炮尾的闷响接连响起,下一轮轰鸣随即透过舱壁,席卷海面。
傅砚青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尽快解决,这船,撑不了多久了。
纷乱间,一声闷响从船底传来,紧接着,船身便被猛烈的外力撞得不断颤抖。
舱外,巨影已蹚着怒涛越逼越近,风浪裹挟着杀机骤然积聚。
鲛鱼摆尾,潮头如墙,接连撞击船身;水桶粗的章鱼触腕缠上舷侧,吸盘死死扒附,船板顿时“咔咔”作响;
更有成群的巨蟹举钳猛砸,铁甲船身都被砸出凹痕;空中,成片骨翼飞鱼尖啸扑掠,锋锐的翅骨切开风雨,跃上甲板。
大船虽是官制重舟,此刻却已满目疮痍,甲板下正渗出滴滴冰冷海水。
船尾舵楼内,星盘在桌上 “嗡嗡” 震鸣,游移的星辰光屑黯淡乱窜;一旁的罗盘更甚,指针疯转得完全辨不清东西。
陆青峯、诸葛玄一左一右,急急上卷舱幔露出窗口,以便向外了望,看清海况。
狂风裹着咸腥海水,不断从窗口泼溅而入。
皇甫流云、谢忘川二人已顾不得磕伤的舵手,死死抵住舵轮,拼力与失控的船体角力。
而此刻船首已陷入混战,张太岳,墨沧溟二老,岳清澄,岳阑珊,金宝儿,一众女卫凭借各自手中的武器,与跃上甲板的巨蟹飞鱼战作一团。
辛澜玉披风猎猎,手中鸳鸯双剑如寒光交剪,将扑来的海兽凌空斩落,她眉目冷峻,却暂缓了攻势,凝神盯着那从怒涛中缓缓走来的庞然巨影。
她声音不低,却带着迟疑:“那是什么……”
身侧,桶中躯体陡然一颤。
幽煌缓缓仰起硕大、臃肿的头颅,青黄色的眼珠半睁不睁,喉咙里溢出干涩低哑的声息:“柳姬…的…阴魄。”
他每吐一个字,气息都像是撕裂的风箱。
“我困于此岛百年,只能勉力救她的阳魂之身,那阴魄……掌控了岛上岛下的生灵,我纵使试遍百法,也无法令之聚拢,为我所用。”
桶边,岳阑珊死死盯着他,手指收紧,喃声溢出口鼻:“所以……地宫大殿里毁的,只是她的阳身……真正厉害的…是…是那遍布全岛的阴魄?”
幽煌低低冷笑,颈骨“咔吧”作响:“若她阴阳合一,又岂会被尸油烧毁?你们这群后生,根本不知自己在触的是什么。”
辛澜玉闻言,心头陡然一凛,却强压下去,当即转身对身旁女卫厉喝:“速传令给舱内傅都指挥使!让炮队连环轰击,不得停!”
可炮声震天,也只能将巨妖黑丝撕裂片刻,转瞬之间,那些黑丝便重新缠绕合拢,复原如初。
就在这时,岳阑珊无意中瞥见,桶中的幽煌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他竟早发现了那仓道暗影里躲着的两道残魂。
“义父!义父!”男童残魂惊喜地呼喊,眼底的光如星火颤动。
“终于找到你了……”女童声音发颤,几乎哭腔,“快救救我们……”
幽煌的笑意愈浓,双目微阖,眉心处黑气翻涌,似有无形的气流倒卷。
“住手!”岳清澄惊喝。
可那股吸力骤然成形,暴雨都被卷成旋涡,残魂的身形已被拉扯变形,几乎被吸入他额前的阴痕中。
就在此刻——
一抹红雾悄然洒下。
南星不知何时已满手朱砂,掌心灼得炽热。她踏着摇晃的甲板冲出,半身溅着海水,猛地一掌压下,猩红朱砂瞬间印在幽煌额头!
“我盯了你很久,不会让你得逞的。”
那声低语被风暴撕碎。
刹那间,幽煌浑身一震,僵硬的头颅猛然仰起,眉心的黑气被强行封断。
那两道未被完全吸摄的残魂发出刺耳的嘶鸣,骤然逸散,化作两缕细若游丝的黑线,被暴风卷走,冲入怒海。
与此同时,海面巨妖的庞躯微微一颤,脊骨之处忽现两道幽光,阴雾翻涌间,整片海域发出低沉的轰鸣。
众人抬头,风雨割面,只见那海兽的脊背正缓缓隆起,血线顺着骨缝蔓延,如流光萦绕。
巨浪翻卷,天地似要崩塌,浪下的暗影翻腾不休,海兽的攻势愈发猛烈。幽煌的笑声渐哑,被风浪吞没,只余低低喘息。
甲板剧烈一颤,铁甲舷板已被砸裂,冰冷海水直灌入舱。
众人心头一沉——这艘大船,怕是撑不了多久!
眼看木桶被狂浪掀起,就要滑出舷外,金宝儿甩手掷出黑铁扇,扇刃破雨疾旋,划出一个锐利的弧线,飞鱼扑来的势头戛然而止,鱼身在半空被切得七零八落,血花炸散成一片。
同一瞬,她腰身一拧,顺手摸出刚从舱口冲出的金锦儿腰间牛角绳镖,腕劲一甩!
绳镖在风雨中疾射成弧,精准钩住木桶残沿,另一端死死锁在桅杆折断的铁环上。
金宝儿脚下一滑,却硬生生撑住,指尖闪过一抹寒光——那是她袖中的缚环扣。
她抬手收回回旋铁扇,右手猛地拉紧,绳镖瞬间锁死,木桶被拉回甲板侧沿,悬而不坠。
朱砂被海浪打湿,流下淡淡血红,仍在幽煌额头燃烧着光。
那光并未熄灭,而是沿着他额角的裂纹,蔓延出如火的符线。
“朱砂遇海而褪色,却还死死咬着阴气。”辛澜玉踹飞欺身铁蟹喃声道,眉头紧蹙,看向南星:“你这朱砂从何而来!”。
南星眼神一闪,下意识地紧了一下背囊的肩带,急声道:是…是…岛上,花花婶婶给的。
岳清澄手中动作未停,短枪刺出,目光却如冰,凉薄的盯着南星。风雨割面,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阴霾。
片刻后,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生冷却带着破碎的痛感,像是在暗中审视,又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巨浪再一次砸上船舷,甲板随之剧震,裂缝骤开,冰冷海水喷薄而出。
“船要沉了!”
有人嘶吼,却被巨浪的咆哮淹没。
铁甲板层层破碎,桅杆倾倒,火光、雨水、血雾混成一片。
鱼群再度扑来,利鳞在雨幕中闪光,像一片片割喉的刀刃。
辛澜玉手中双剑已并作一线。她半身浸在海水里,剑锋贴着浪花疾切,一剑挑起怪鱼的下颚,另一剑反削巨蟹螯钳根部,血水混着海腥飞溅。
她身形未稳,肩后又传来破风声,回肘格挡,只听“锵”的一声,鱼骨斜斩在她肩甲上,火星迸起。
“阁主,小心!”岳清澄身形疾闪,短枪挟着雨势反插,斜斩那飞鱼的腹鳞,鱼血顺着她的发丝流下,染红半边面颊。
“嗖!”
她正欲拧身抽回短枪,一支羽箭却带着死亡的尖啸,擦着她的眉骨掠过!劲风刮得她皮肤生疼!
岳清澄惊怒交加,猛地扭头,目光如刀般劈开混乱的战场,恶狠狠地钉在巨蟹背上的那个身影上。
是那个数月前曾跟在身后的怯懦女子!而此刻,南星的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她甚至没看岳清澄一眼,只是反手抽箭,弓开如满月,弦鸣若鹤唳,噗地击碎挥舞巨螯扑向金宝儿身后的那只巨蟹眼窝。
还未等脚下巨蟹反抗,她已跃上另一只脊背,探手取出箭矢,又一箭将扑向张太岳肩头的骨翼飞鱼当胸贯穿。
怎么会?她这是…… 身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凌厉了……
“姐姐!”妹妹岳阑珊的惊呼在她耳畔响起,“好险!你差一点就被那‘水蛇’咬死了!”
岳清澄闻声霍然回头,目光疾扫,只见张太岳用残破帆布将幽煌的木桶缚在背上,与墨沧溟互为犄角,以船桅残杆作武,横劈直扫,将数头海兽逼退数步,但每退一头,又有新的从浪底钻出。
无暇顾及更多,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抬头,眉峰蹙起追问道:“什么水蛇?”
“姐姐,那里!”岳阑珊疾呼,手中钢钎已指向她颈侧的舱阁门框。
岳清澄侧过头来,心头猛地一凛!只见一条细长如绳、色泽近乎透明的毒蛇,被那支羽箭精准地贯穿头颅,死死钉在木板上!蛇口大张,幽蓝的毒牙距她的皮肤不过寸许!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原来……那夺命的一箭,竟是救命的一箭。
岳清澄再抬头,望向在海兽脊背上跳跃、每一次张弓都冷静得像在狩猎的南星,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她守在窟中这短短几日,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咚——!”
整艘大船猛地向下一沉,船底传来一声与某种巨物沉重摩擦的闷响!
剧烈的晃动让甲板上所有人都是一个趔趄,脚下一空的失重感扼住了呼吸。
冰冷的海水顷刻间便从小腿肚淹到了膝盖。
危局之间,远处,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开。
一道比夜色更深沉、比山峦更庞大的巨影,破雾而出。
那艘大船,没有桅,没有橹,形似暗鱼,船身低伏,滑过浪峰时几乎与海面齐平。
浪涛肆意翻卷,那船却透着莫名的稳,船底明明随着浪涌起伏摇摆,甚至能看见船腹的鳍翼在浪里划动卸劲,可甲板以上却四平八稳,仿佛整片海都在动,唯有那处静止。
船首处,一袭黑衣华服的女子立于甲板上,怀中抱着一只黑色波斯猫。
雾气在她脚边缭绕,高悬的烛火映照着她冷静而沉稳的面容,仿佛一切皆在掌中。
她指尖轻抬。
甲板上随即传来令声:“靠过去!”
船舵缓缓转动,大船顺着浪势驶向那艘濒危的锦衣卫楼船。海浪在船腹下翻卷,而那船身似在平移。
黑衣女子凝望着那艘残破的楼船,语气极轻:“三年了,也不知那两姐妹……会不会在上面?”
她怀中的猫抬起头,竖瞳映着烈焰,微微颤动。
身后,一名侍女俯身禀道:“锦衣卫的官船……进水严重,似是要沉了。”
黑衣女子眸光未动,声音低沉而平静:“再靠近些。等了这么久了,不能错过任何一艘。”
侍女望着远处翻腾的巨妖黑影与疯狂围攻的海兽,面露忧色:“那巨妖与海兽皆癫狂无比,我们靠得如此之近,万一……”
“不足为惧。”黑衣女子淡然打断,目光依旧锁定在锦衣卫的楼船上,“那并非什么巨妖,不过是些朽壤之菌,吸聚了百年山岚瘴气,凝而成形的‘菌魑’幻象罢了。
它兴风作浪,引诱海兽发狂,种种骇人声势,都只为将船上的人逼入水中,才好缠绕捕食。”
她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我们这船,它奈何不得。你怕什么?传令下去,各守其位,妄动者,沉尸入海。
放下绡丝鳞网,船上船下,不论是人还是货物,一并拉上来。”
侍女凛然应声,快步退下传令。巨大的黑色楼船开始加速,破开癫狂的海浪,向锦衣卫危船稳稳靠去。
甲板上的水手与黑衣随从们各司其职,准备布网,动作迅捷而沉默,显然训练有素。
风雨声中,黑衣女子忽而侧首,望向内舱:“婆婆,我方才说的,可对?”
话音落下,一位老妇人自舱内缓步走出。她鬓发如银,身形清瘦,一件深色斗篷裹身,步履间却有种风雨不侵的沉静。
她行至黑衣女子身侧,望向那片混乱海域,眼中是洞悉世情的清亮。
“灵儿,”老妇人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沉静的力量,“此番竟愿救人了?”
黑衣女子并未回头,只淡淡应道:“捞物,也捞人。怎么,婆婆动了恻隐之心?”
老妇人微微一笑,布满皱纹的眼角依稀能辨出昔年风姿:“你在等人,我亦然。”
她目光掠过惊涛,落向那艘倾颓的官船,声线悠远,“故人或许就在其中,总要看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