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行仿若虚长了年纪,被黑暗吞没的那五年并未磨掉他的书生意气。
他并非想出风头。
只是认死理,规矩就是规矩。
气氛骤然凝固。
汤晖昂脸色瞬间阴沉如这飘雪的铅云,他没想到一个六品小吏,竟敢如此直白的驳他的面子。
林知夏适时上前一步,面上既无被轻视的愤怒,也无怨恨。
其玄色袍角在风雪中翻飞,她目光沉静且坚定。
“汤大人明鉴。蒋云逸牵涉数日前南城州棚投毒大案,开封府与皇城司协查,乃是奉旨办事。
今日之变故,恐非一句家事就可推诿。下官职责所在,还请大人行个方便,配合询问。”
她的话绵里藏针,既点明蒋云逸的关键性,亦强调自己是奉旨办差。
汤晖昂胸膛起伏,显然怒极。
翰林学士的清贵无双在此刻被这玄袍小吏所阻,天子近臣的颜面被扫落在地。
但他并未立刻发作。
倒是身后的家仆们皆面露不忿,他家老爷何曾受过这等气!
贺氏看到丈夫这个态度,便知对方没有发落眼前几人的打算。
她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袖角,出言劝解道:
“老爷消消气......他们也是为了公务,犯不着同小辈动肝火。”
此时,贺氏俨然一副长辈姿态,给汤晖昂递了台阶。
“好,莫说本官以大欺小,本官倒要看看,你们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汤晖昂猛地一甩袍袖,看也不看地上狼藉的血痕,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正门走去。
贺氏及一干下人慌忙簇拥跟上。
压力骤减。
林知夏和林知行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江成迟迟未露面,若汤晖昂执意阻拦,她还真拿这位三品大员没办法。
毕竟以对方的身份,即使皇城司要查,也必须持有皇帝的手令。
宋大更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身子一松,险些滑倒。
林知夏歪头,朝兄长比了个大拇指,随即转向樊老。
“樊先生,时间紧迫,您直说吧。”
“蒋云逸腹上的三处刀口,创缘整齐,创口入肉约一分半,伤口不深,但因出血颇多,看着吓人,其实这三刀都避开了脏腑要害,此刻他已无大碍。”
樊老的声音在风雪中压低了些许:“从伤口的方向和深度来看,不像是他人从正前方大力捅刺所致,倒更像是自己手握利器,垂直或略斜向内用形成的创口,下手极有分寸。”
林知行眉头紧锁:“樊老的意思是......蒋云逸是自残?”
樊老慎重的点点头:“十之八九。不过,伤者的双手皆有被利器划过的伤痕和抓痕,其手肘也有擦伤。
若是那管事来刺他,他反应够快,及时阻拦,与管事在推搡间被刺伤,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会留下这浅显的伤口。”
林知夏目光再次落到门内的血迹上。
“可依管事所演示,二人站得极近,若是管事从正面行刺,蒋云逸一介书生,很难反应过来!
再说二者的力气。管事说,看到蒋云逸拔刀,下意识去抓对方的手。
在蒋云逸刺了自己三刀后,他把刀抢过来,这说明,管事的力气是在蒋云逸之上。
理论上也该如此,二人身量相仿,蒋云逸瘦弱且终日与书本为伴,相较干惯活计的管事,气力本应差了一截。”
若真是管事突然行刺,会给蒋云逸逃生的机会吗?
不过,现下蒋云逸昏迷,仅凭管事一面之词,当时情景尚存疑点。
林知行突然想起一事:“蒋云逸不是一直在皇城司的监视之下吗?暗探可有看到当时的情况。”
林知夏摇头:“别提了,没找着人。”
若有人证,何需如此分析现场。
现场控制后她即命亲兵联络暗探,却始终无人应答。
林知夏看向旁边的屋檐——亲兵在那发现了脚印,却不见察子的身影。
此时,那名察子正同江成一起追击裴炎。
江成自蒋府跟踪裴炎至汤府。
裴炎同蒋云逸接头后,也发现了后面跟踪的江成。
江成确定了二人的关系,便决定立即出手拿下裴炎。
却不料,裴炎竟在身上绑了炸药,他钻进街上涌动的人群,以过路百姓为要挟,挑衅般睨视江成。
监视裴炎的察子见情况紧急,立刻现身协助江成,从而错过了侧门那一幕。
街上的人潮让江成不敢靠得太近,正因此,让裴炎寻得间隙脱逃。
但江成并没有放弃,一直带着人追寻。
这时,汤府下人奉命来到侧门,称汤大人让他们前来录供词。
林知夏几人大感意外,而汤府前厅的贺氏更是不解。
刚刚让她递台阶,许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那此刻又是何为?真怕了他们不成!
“他们当众扫你颜面,你还帮他们?”
汤晖昂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我这是做给圣上看!我不只配合,等下还要主动去开封府,找孟俞说清我与蒋云逸之间的恩怨。”
说罢,他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如此粗陋伎俩,也想构陷于我!”
他转头看向发妻贺氏:“不需拘着下人,他们问什么便答什么。”
说罢,汤晖昂去书房取了一个木盒,径直出门,向开封府衙而去。
衙役收起油布伞时,林知夏瞥见那八人抬的墨绿官轿自街角掠过。
她抬手示意,一名察子悄然跟上。
这时,一名开封府衙役喘着白气疾奔而至,见到林知行立刻拱手。
“林大人!蒋...蒋云逸醒了!他要见主案人,说有人要杀他灭口!”
林知夏并不诧异,倒是林知行与宋大霍然对视一眼。
宋大留下给汤府众人做口供,兄妹二人赶往医馆。
医馆硬榻上,蒋云逸面色惨白,腹部层层白纱裹缠。
见开封府与皇城司官员到来,他急道:“求官爷救命!我先生汤晖昂他要杀我灭口!”
林知行坐到榻前的方凳上:“其中原由,你且细细道来。”
“往谢家粮袋投毒一事,是我唆使万元干的。那阴阳双栖草的药粉,也是我交予他的!这一切,都是我恩师指使我这么做的!”
蒋去逸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当他看到面前二人并不讶异,便知对方已经怀疑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