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亮的马车碾过健康城的青石板路时,车轮发出“咯吱”的哀鸣,像极了他此刻的心跳。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那张沾满尘土的脸……往日里油光水滑的面颊凹陷下去,官袍被荆棘刮出好几个破洞,袖口还沾着会稽城外的泥点。
车后座,是他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小妾,同时还有他的儿子。
只有他的妻子脸上没有泪痕,儿子和小妾的脸上,都布满了泪痕。
“到了……”车夫低声提醒。
朱亮猛地掀帘下车,脚刚沾地就踉跄了一下,被随从扶了把才站稳。
眼前的朱府朱漆大门紧闭,铜环上的鎏金在夕阳下闪着冷光,门楣上“吴郡朱氏”的匾额烫得他眼睛发疼……这是他的本家,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自从会稽沦陷后,他就带着几个侍从,拉着他的妻子和小妾,还有孩子,就踏上了逃亡之路。
门房显然早得了信,没等他递帖子就匆匆开了门,领着他穿过三进院落。
朱府的花园里,晚菊开得正盛,假山旁的流水潺潺,与他一路逃亡时见的饿殍、野火判若两个世界。
到了正厅,朱成友已坐在主位上,一身锦袍,手里把玩着玉扳指,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桌上摆着满满一桌子菜,清蒸鲥鱼泛着油光,酱鸭的皮红得发亮,还有散发着浓香的酒坛,而在酒坛旁边,则是白瓷碗,里面则是呈现着琥珀色的酒液。
朱亮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从会稽逃出来时,慌乱中只抓了两把糙米,早就被妻儿分着吃完了。
“少族长……”朱亮的声音发颤,膝盖差点软下去:“您父亲呢?我要见大族长,有、有要事……”
朱成友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像打量一件蒙尘的旧物。
“父亲知道你来了。”他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酒液溅在杯沿:“这几日正为你的事在建康城里奔走,和几位世伯商议呢。”
朱亮的眼睛亮了亮,往前凑了半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烂的袍角:“那……那事有周旋的余地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丢了会稽是大罪……可我也是没办法啊!”
“孙仲那反贼,已经聚了上万人,我手里根本没有多少兵马,而且他们是直接在城内暴动的,根本守不住啊!”
他说着,抓起桌上的一块酱鸭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去,又飞快地夹了块鱼肉,往自己儿子的手里塞。
他的孩子怯生生地看了看母亲,他的妻子红着眼眶,推了推儿子的手:“快吃,快吃。”
“少族长,”朱亮又看向朱成友,语气带着哀求:“若是朝廷追责,能不能……能不能判个监候?”
“哪怕蹲几年大牢,去修河堤做劳役,我都认!”
“只要能留条命……”
朱成友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像敲在朱亮的心上。
“朱亮,”他忽然改了称呼,没再用那声带着几分亲疏的词汇,如伯父,叔叔什么的……
“你以为,丢了会稽只是‘守不住’的事?”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会稽是扬州的重镇,十分重要,同时是咱朱氏在江南的根基。”
“你连守都没守,带着家眷卷着细软就跑了……城防图没烧,粮仓没毁,连太守印都扔在了府衙里,让反贼踩在脚下。”
“你知道这建康城现在怎么传?”
“说你勾结中神道,说你把会稽拱手让给了中神道。”
朱亮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我没有!我没有勾结中神道!”他急得跳起来:“我是怕……怕被反贼抓了去,辱没了朱家的名声……”
“这不能什么帽子都往我头上扣呀!”
“名声?”朱成友冷笑一声,“你跑的时候,怎么不想名声?会稽城里多少朱家旁支被反贼抄了家?”
朱亮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就在这时,正厅两侧的屏风后忽然转出四个侍卫,都是朱家豢养的私兵,一身黑衣,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像鹰隼一样盯着他,沉默得像四座石像。
朱亮的呼吸骤然停了,他猛地看向朱成友,嘴唇哆嗦着:“少族长……这、这是……”
朱成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父亲说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朝廷要缉拿你,北方士族盯着咱江南呢,陈玄之那老狐狸就等着抓个由头打压江南士族。”
“你活着,就是个靶子,不仅保不住自己,还得把整个朱家拖下水。”
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菜:“这桌饭,是父亲让给你备的。”
朱亮的目光扫过那盘清蒸鲥鱼……那是他以前最爱吃的,每次回建康,大族长总会让厨房给他做。
可此刻,鱼肉的鲜香闻着却像毒药。
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接风宴,是上路饭。
“少族长!”他猛地抓住朱成友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是朱家子弟啊!我姓朱!您不能……”
“正因为你姓朱,”朱成友轻轻拨开他的手,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怜悯,却更像一把钝刀:“才该懂,家族存续,从来不是靠一个人活着,是靠该牺牲的时候,有人肯站出来。”
朱亮的手僵在半空,目光慢慢移到妻妾的身上。
他的妻妾早已泣不成声,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阿郎似乎明白了什么,小手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怯怯地望着他。
“我的妻儿……”朱亮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们……”
“你的孩子是朱家的种,自然由朱府教养,将来该有的前程不会少。”
朱成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锦袍的褶皱:“你的妻,朱家会养着她,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至于你的妾室,你放心,我的黄泉路上,不会孤寂!”
而听到这话后,他的两个小妾,脸上顿时煞白,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而朱亮对此却是表现的十分平静……活人殉,则是世家子弟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