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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再去一趟倪家,看看能不能寻着点什么。\"张希安说着,粗布官靴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细碎的声响。身后四个捕快衙役忙不迭跟上,腰间铁尺与皂隶令牌相撞,叮当作响。

只留下王开副捕头站在原地,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狠狠啐了口唾沫,骂道:\"假清高!\"唾沫星子在晨光里划出半道银弧,很快被穿堂风卷散。

倪家院门虚掩着,张希安抬步跨进去时,正撞见倪湖波的母亲扶着门框踉跄。老妇人鬓角沾着草屑,青布衫前襟浸着未干的泪痕,见了官差便扑过来,枯树皮似的手攥住张希安的皂隶服下摆:\"大人呐,我家虎子...我儿啥时候能归家?哪怕就剩把骨头,让我给他砌口薄棺也行啊!\"

张希安蹲下身,伸手虚扶老妇人颤抖的脊背:\"您先稳当些,倪湖波的事儿我必定查个水落石出。\"他瞥见院角竹筛里晾着半干的艾草,墙根堆着几捆喂鸡的秕谷,堂屋供桌上供着碗清水,水面浮着片发蔫的荷叶——这户人家日子过得一般,却还算干净。

\"这几日他吃些什么?\"张希安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塞给缩在门后偷看的小娃。那孩子盯着糖块眨了眨眼,刚要接,被奶奶一把拽进怀里,小脑袋重重磕在门框上,\"哇\"地哭出声。

“倪湖波的娃?”张希安问道。

“不是,是我大儿子的娃娃,我那苦命的小儿子,也没留个后,就走了。。。。。”倪母又哭了起来。

“速速回话!”衙役高声道。

倪母抹了把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儿前几日刚回来。这些日子早饭在家吃,我熬的南瓜粥,配半碟腌萝卜。可晌午、夜里...他总说铺子里事多,跟城西长虹饭庄的掌柜混得熟,顿顿都在外头吃。我劝过他,说外头油水大,伤脾胃,他就是不听!\"她说着又哽咽起来,\"上回我去饭庄找他,见他跟个穿绸衫的胖子坐窗边,桌上摆着盘红焖蹄髈,油汪汪的...我就说他,他倒恼了,摔了筷子说'娘你懂什么'!\"

\"那饭庄具体在何处?\"张希安掏出块帕子擦了擦被小娃抓皱的衣袖。

\"城西头,过了青石拱桥再往南走两三百步,门楣上挂着块金漆匾额,'长虹饭庄'四个大字还是请县学先生写的。\"倪母吸了吸鼻子,\"我们庄户人难得下馆子,就去年秋收后,他爹托人从苏州捎回块苏绣,我想着给虎子做身新衫子,才跟邻居家婶子去吃过一回。那饭庄的糖醋鲤鱼做得地道,虎子从小就爱吃...\"

张希安点了点头,转身对衙役道:\"去长虹饭庄。\"

一行人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日头渐高,街边卖糖葫芦的老汉正出摊,竹篾上的红果在晨风里摇晃。待拐过街角,远远便见着三间朱漆门面的饭庄,门楣上\"长虹饭庄\"四字果然金光锃亮,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酒菜\"二字红得透亮。门前行人往来,有挑担的菜农,有挎篮的妇人,还有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显然是饭庄的帮工,正往门口搬着整箱的绍兴黄酒。

\"呀,这不是张大人!\"大堂掌柜正拿着块抹布擦柜台,抬头见着张希安,脸上立刻堆起笑纹,抹布往肩上一搭便迎上来,\"您老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小店?可得多坐会儿,小的让厨房给您炖锅老母鸡!\"

张希安笑着摆手:\"老板客气了,本官是来查案的。\"他瞥见掌柜腰间挂着的鎏金算盘,珠串上还沾着几点油星,\"听说倪湖波常来你这儿用饭?\"

\"哎呦我的爷!\"掌柜拍着大腿直叹气,\"倪小哥那可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从前几年到今儿个,少说也有百八十回了。他跟我们东家朱掌柜是同乡,论起来还得叫一声表叔,他倒是好命,有了个好岳丈——\"

\"张大人问你话呢。东拉西扯作甚?\"边上衙役不耐烦道。

旁边跑堂的小伙计提着铜壶过来,壶嘴还冒着热气。

\"要不咱们先上楼说话,我让人这就去备茶点?。\"掌柜笑道。

张希安闻言点点头。

跟着掌柜上了二楼雅间,推开门便闻见一股子檀香味。靠窗摆着张酸枝木圆桌,墙上挂着幅\"松鹤延年\"的中堂画,画轴边缘已经泛了黄。掌柜朱黄山搓着双手在主位坐下,又忙不迭让张希安坐上首:\"大人您瞧,我这破店连个像样的茶具都没有,就用这粗瓷碗凑合着。\"

张希安端起茶盏,见碗沿有几道细细的裂纹,茶汤里漂着两片陈茶,倒也不挑剔:\"朱掌柜这生意倒是红火。\"

\"托您的福,托您的福。\"朱黄山赔着笑,\"如今这清源县县,谁不知道您张大人,那可是少年英才啊!\"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大人,您问倪小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张希安放下茶盏,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倪湖波死了。\"

话音未落,朱黄山的笑容便僵在脸上。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端起茶盏的手微微发抖,茶水溅在桌布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斑:\"死...死了?啥时候的事儿?咋死的?\"

\"昨儿早上,死在自家床上。\"张希安盯着朱黄山的反应,\"他平日里可有什么仇家?或者...在饮食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朱黄山搓了搓脸,强笑道:\"倪小哥性子还好,虽然为人处世有些不尽人意,但也没什么要他命的仇家吧?至于吃的...\"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最爱吃我们店的红焖蹄髈,说是肥而不腻;还有那西湖醋鱼,非得要现杀的活鱼;再就是...对了,他每月十五总要点盘桂花糖藕,说是他娘做的糖藕没这味儿。不过平日里他最喜吃药膳。要么就吃些反季的稀罕菜。\"

\"他一般坐哪个位置?\"张希安追问。

\"就靠窗这桌!\"朱黄山指向窗边的位置,\"他说坐这儿能看见街景,图个敞亮。上回他还跟我抱怨,说这窗户纸该换了新的,大洞小洞,让他受了风吹。还说若是得了风寒,得我出钱给他看病——\"他突然顿住,\"大人,您是说...他这毛病跟案子有关?\"

张希安没接话,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市热闹,卖梨膏糖的敲着铜钹,说书的正讲到\"武松醉打蒋门神\",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他望着对面糖葫芦摊的竹篾架,突然问道:\"倪湖波最近可曾跟什么人来过?\"

朱黄山挠了挠后脑勺:\"前儿个晌午,倒是有个穿青衫的瘦子来找他,俩人在楼上雅间坐了小半个时辰。那瘦子我瞅着面生,像是外乡人,说话带点山西口音。\"

\"可曾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隔着楼板哪能听见?\"朱黄山摇头,\"不过那瘦子走的时候,倪小哥送他到门口,我瞅着那瘦子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鼓囊囊的,像是银子。\"

楼下突然传来跑堂的吆喝:\"三位客官,您要的酱牛肉、炸春卷、西湖醋鱼,来喽——\"油星子溅在铁盘上,发出\"滋啦\"一声响。张希安转身看向朱黄山,目光如刀:\"朱掌柜,你这儿的菜,可曾出过什么岔子?\"

\"岔子?\"朱黄山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大人说笑了,小的这后厨有王大厨掌勺,他跟着御厨学过手艺,选材都是当天清晨从城郊菜农手里收的,鸡鸭鱼肉都是活的,绝无半点儿差池!上个月县衙里的捕快老爷还来检查过灶台,连个老鼠洞都没找着——\"

\"那倪湖波最后一次来用饭,是哪天?\"

\"前儿个夜里。\"朱黄山掰着指头算了算,\"前儿个是三月十五,他说要吃糖藕,我让后厨特意蒸了,还加了桂花蜜。他跟那青衫瘦子坐这儿吃到亥时三刻,才摇摇晃晃出门。我当时还跟跑堂的说,这倪小哥怕是又喝多了,瞧着脚步虚浮的。\"

张希安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他那天穿的什么衣裳?\"

\"青竹布的直裰,新得很,可浆。\"朱黄山回忆道,\"对了,他出门时我还提醒他,夜里凉,把外衫披上。他摆了摆手,说'不碍事',然后就往巷口去了。\"

楼下突然传来孩子的哭闹声,一个妇人追着跑堂的骂:\"你当我稀罕你这破糖葫芦?我家娃吃了你家的,上吐下泻的,你给我说个明白!\"朱黄山的脸色微微发白,刚要起身,被张希安抬手止住。

\"朱掌柜,今日就到这儿。\"张希安整理了下衣袖,\"若想起什么,随时来县衙找我。\"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道,\"对了,你方才说倪湖波每月十五吃糖藕?他上个月十五,可曾来过?\"

朱黄山想了想:\"上个月十五...他没来。\"

“为何不来?”张希安问道。

“嗐,大人,这客人来不来我这里吃饭,我也不知道啊。毕竟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也不能强拉着人进店,这不成了强买强卖了嘛。”朱黄山笑着回答。

张希安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走,去张家。”张希安说道。

言罢,又领着人去往张家。

这张家自然比不得张希安的家。但是也是座三进三出的宅子。看得出来,主人家还是富裕的。

张希安的皂靴刚踩上张家门前的青石台阶,门房老头便从藤椅里弹了起来。那老头枯瘦如柴,脖颈却诡异地前伸着,活像只窥伺腐肉的秃鹫。\"大人您里边请!\"他堆着笑搓手,浑浊的眼珠却往西厢房方向瞟——那里隐约可见朱漆描金的药柜,柜门半掩着,飘出缕缕腥苦的药味。

衙役王五突然劈手夺过老头手里的铜盆,盆里半瓢清水泼在门槛上,溅湿了老头褪色的皂靴。\"放肆!\"王五的皂隶服下摆沾着泥浆,\"知县大人亲临,轮得到你这贱奴支使?\"他故意将\"贱奴\"二字咬得极重,惊得檐下偷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张希安眯眼打量着门房。老头腰间挂着把黄铜钥匙,钥匙串上系着枚褪色的平安符,符纸边缘焦黑蜷曲,像是被火舌舔舐过。看得出来已是年代久远之物

\"张员外好大的派头。\"张希安故意将\"员外\"二字念得绵软,像条毒蛇吐着信子,\"倒插门的女婿死了,连块麻布都舍不得?\"

老头喉结滚动,额角渗出冷汗。他瞥见西厢房窗后闪过一抹藕荷色裙角,那是他家老爷续弦填房的小妾最爱的颜色。正要开口,后厨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惊得他打了个寒颤。

张希安听到动静。循声走去,穿过垂花门时,张希安的袖口掠过门框,沾了片枯黄的艾草叶。厨房里蒸汽缭绕,两个老仆正用铁钳拨弄炭盆,火星子溅在晾晒的橘皮上,腾起呛人的青烟。

\"都停手!\"张希安的暴喝惊得厨娘们手忙脚乱。负责膳房的圆脸厨娘扑通跪地,发髻上插着的木簪歪斜着,露出半截乌黑的发根——那是常年接触药渣染就的颜色。

“起来说话。”张希安开口道。“你们谁负责你家姑爷的药膳?”

“我。”一个圆脸厨娘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

\"姑爷最爱赤小豆炖羊肉。\"厨娘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碎屑,\"每逢月晦夜,还要加一味三七粉。\"圆脸厨娘说道。“平日里也喜欢吃党参鸡汤,还有就是荞麦黄鱼羹。”

“大人,大人,小的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此时张家老爷也是跑了过来。

“这么忙?!”张希安冷笑道。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下头的人不懂规矩。”张家老爷子急忙打招呼。“客厅备了茶,还请大人移步。”

张希安倒也没有过多为难他,跟着走就是了。

到了客厅,张希安也不矫情,端起茶盏喝口茶。“女婿死了,也不装装样子,多少挂点白嘛。”

“嗐,大人,这倪湖波是上门女婿,也没给我家留个后。再说了哪有给上门女婿挂白的。”张家老爷子有些尴尬地说道。

张希安闻言确实皱了皱眉头。他扭头看看身后的衙役。衙役当即会意,附耳低语。“大人,确实如此,这富贵人家的上门女婿其实地位不高,跟家生子相差不大,只是每月的例银多给些罢了。确实很少有富贵人家给倒插门的挂白,都说晦气。”

张希安听罢,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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