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海安县城,石板路仿佛被一层薄霜覆盖,显得有些朦胧。县衙正堂的大门半掩着,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那是里面点起的两盏羊角灯所发出的暖黄色光芒。
这两盏灯的灯光透过灯罩,在青砖地上投射出一圈模糊的光晕,给整个正堂带来了些许温暖和明亮。然而,坐在案后的张希安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份暖意。
他的指尖捏着一盏刚刚沏好的热茶,杯口升腾起的水汽如烟雾般缭绕,模糊了他的眉眼。但这水汽并没有驱散他眼底的倦意,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疲惫不堪。
自从前日从青州府匆匆赶来海安,张希安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是长时间的劳累和奔波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
张志远就坐在旁边的杌子上,手里攥着份海安县的户籍册,时不时抬头往门外瞟。“儿啊,这人在海安待了快一个月,平日里就住在城南的悦来客栈,除了去刘记绸缎庄取衣裳,几乎不跟人打交道,实在蹊跷。”他声音压得低,怕惊了外头候着的衙役,“今儿王康带人去刘记成衣铺子抓他,就怕他不上钩啊。”
张希安抿了口热茶,茶梗的涩味在舌尖散开:“越是反常,越说明有问题。张屠户家里的铜扣是刘记的,刘记又给汪海做了几十套衣裳,这两人必然脱不了干系。”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再等等,王康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地上的薄霜“咯吱”响。王康掀着棉帘进来,皂衣上还沾着寒气,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大人!嫌犯汪海已然抓住,现押在县衙大牢里,镣铐都锁好了,就等着您审!”
“好!”张希安猛地站起身,眼底的倦意一扫而空,“总算能找个人问一问,看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猫腻。”他拎起案上的铜扣——那枚从张屠户家里寻出来的“刘记”铜扣,揣进袖中,“爹,你也一起来,做个见证。”
海安县城的大牢坐落在县衙的西侧,位置略显偏僻。一条狭窄的甬道通向大牢深处,两侧的石壁高耸,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甬道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仿佛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气息,还夹杂着淡淡的铁锈味,让人闻起来有些刺鼻。
甬道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使得两旁牢房的影子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扭曲而怪异。张希安沿着甬道缓缓前行,脚步声在寂静的环境中回荡,仿佛整个大牢都只有他一个人。
走到甬道的尽头,张希安看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两个衙役正守在牢房前,他们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见到张希安走过来,两个衙役连忙侧身让开,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张希安走到牢门前,只听“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牢门被缓缓拉开。他迈步走进牢房,一股更浓烈的霉味和潮气扑面而来。牢房的空间并不大,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墙角处堆放着一个破陶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物品。
在牢房的一角,汪海被铁链紧紧地锁在墙上。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粗重的镣铐束缚着,铁链拖在地上,随着他的呼吸而轻轻晃动。汪海身穿一件灰布长衫,袖口已经磨损得发毛,他的头发也显得乱糟糟的,仿佛很久没有梳理过。他的脸上有一块新添的淤青,应该是今天被抓捕时挣扎所导致的。
张希安在牢房中间的桌前坐下,王康把一张椅子搬到他身后,张志远则站在一旁,目光紧紧盯着汪海。油灯的光落在张希安脸上,映得他神色冷峻。他盯着汪海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是何人,哪里人氏?”
汪海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却还是强装镇定。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点沙哑:“小人汪海,诨名汪二,是通州府人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人,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小人只是来青州府做些小买卖,从未作奸犯科,更没害过人。还望大人明察,还小人一个清白。”
“自然是要明察!”张希安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他缓缓地从衣袖中摸出那枚铜扣,然后轻轻地将其放在桌上。
铜扣在微弱的油灯映照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冷光,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希安的目光紧盯着铜扣,似乎透过它能看到隐藏在背后的真相。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人,厉声道:“刘记绸缎庄的刘老头,你应该不会陌生吧?据他所言,从上月十五号开始,你在他那里定制了整整十四套秋装、八件冬衣,甚至还有二十二件长袍!而就在前日,你竟然又向他订购了五套锦衣!”
张希安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他紧紧地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继续追问道:“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需要在刘记购买如此之多的衣物呢?这刘记的价码可不便宜啊。”
汪海的目光落在铜扣上,瞳孔微微一缩,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但他很快又放松下来,抬头反问道:“大人,什么时候买衣服买多了还犯法?小人做买卖需要体面,多备几套衣裳给自家伙计穿,难道也碍着官府了?”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服气,像是觉得张希安在小题大做。
“买衣服自然没犯事。”张希安拿起铜扣,用指尖摩挲着边缘的“刘记”二字,“我就是好奇,问问罢了。你方才说你是来做买卖的,不知做的是什么买卖,就连伙计的衣服都如此昂贵?”他话锋一转,目光紧紧锁在汪海脸上,不肯放过半点神色变化。
汪海的脸色白了几分,眼神开始飘移,不敢再跟张希安对视。他干笑两声,双手在身前搓了搓:“小买卖,就是些小买卖,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含糊其辞,显然不想多说。
“混账东西!”张希安猛地一拍桌案,桌上的油灯晃了晃,灯花“噼啪”炸响,“你当本官在与你说笑?!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敢含糊其辞,休怪本官不客气!”他声音里带着股子寒意,震得牢房里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
汪海被他吓得一哆嗦,身子往墙上缩了缩,铁链“哗啦”响了一声。他咽了口唾沫,才小声回答:“小人……小人做的是二道贩子的买卖,就是从别处低价买进货物,再高价卖给本地人,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没个定数。”
“哦?二道贩子?”张希安挑眉,“那你的店面在哪里?既然是做买卖,总该有个铺面,好让客人上门吧?”他步步紧逼,不给汪海喘息的机会。
汪海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还没,还没选好店面。做买卖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可急不得,得慢慢挑。”他说着,手指抠着墙上的青苔,不敢抬头。
“店面没选好?”张希安冷笑,“那你说你是二道贩子,总该有仓库吧?进货的货物总不能堆在客栈里,让人看着不像样。”他继续追问,目光像探灯似的,盯着汪海的一举一动。
“也没……”汪海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了。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显然是有些撑不住了。
“你在戏耍本官?!”张希安猛地站起身,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没有店面,没有仓库,那伙计呢?你说给伙计买衣服,伙计总归有几人吧?”他的声音里满是怒意,眼神冷得像冰。
汪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伙计……伙计也没找到……”
张希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他知道汪海还在撒谎,可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他重新坐下,语气放缓了些:“汪海,我劝你实话实说,免得受皮肉之苦。没有店面,没有仓库,连伙计都没有,你说你是做买卖的?这话你自己信吗?”
汪海抬起头,眼里满是慌乱,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大人,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等准备好了,店面和仓库都会有的……”
“再给你一个机会。”张希安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最后的耐心,“说实话,不仅可以免受皮肉之苦,本官还能向上头禀明,给你罪减一等。若是再敢撒谎,后果你自己掂量。”
汪海的嘴唇动了动,眼神在张希安和张志远之间来回扫视,显然是在犹豫。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过了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点哭腔:“我……我真的是来做买卖的,大人,您就信我一次吧……”
张希安彻底没了耐心。他看着汪海,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用刑。”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拔他三枚指甲。”
站在一旁的衙役早就准备好了刑具,闻言立刻上前。一个衙役按住汪海的胳膊,另一个则拿出一把小巧的铁钳,钳口闪着寒光。汪海见状,顿时慌了,挣扎着想要躲开,嘴里大喊:“大人!不要!”
可衙役的动作没停。铁钳夹住他的食指指甲,猛地一拽——“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汪海嘴里爆发出来,响彻整个大牢。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血花。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指甲也被拔了下来,汪海的惨叫声越来越响,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身子软得像滩泥,只有肩膀还在不住地颤抖。
衙役松开手,退到一旁。汪海的右手血肉模糊,指甲没了踪影,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干草上,染出一片片暗红。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
张希安看着他,语气依旧冰冷:“现在,能说了吗?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海安做什么?海安县的人口丢失还有张屠户的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他每问一句,声音就沉一分,压得汪海几乎喘不过气。
汪海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看着张希安,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我不是来做买卖的……我是……我是听人吩咐过来的……”
“谁?”张希安挑眉,“什么人?为什么要听他吩咐?跟张屠户有什么关系?”他步步紧逼,不肯给汪海任何喘息的机会。
汪海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又看了看张希安冷峻的脸,终于再也撑不住,哭着说道:“我……我是通州府盐帮的人……帮主让我来青州府……说只要时候到了,就给我五十两银子……我真的不知道张屠户是谁啊!我跟他无冤无仇,怎么会害他?……”
张希安的眼神一凝。盐帮?通州府的盐帮在江湖上名声不小,专做私盐买卖,官府查了好几次都没抓到把柄。没想到汪海竟然是盐帮的人。他看着汪海,继续问道:“等什么时候?在刘记做那么多衣服,又是为了什么?”
汪海哭着摇头:“我不知道……帮主没说是什么时候,只说会有人来跟我接头……衣服是帮主让我做的,说等时候到了,要给人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大人,您就饶了我吧……”
张希安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哭得撕心裂肺,不像是在撒谎,便对衙役说道:“先把他押回去,看好了,不许任何人跟他接触。”他又转向张志远,“爹,看来这案子没那么简单,牵扯到了通州盐帮。咱们得尽快查清楚,汪海要等的人是谁,还有那消息到底是什么。”
张志远点头:“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查盐帮的底细,再派人盯着悦来客栈,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物出入。”
张希安嗯了一声,转身走出牢房。牢门外的霜已经化了,阳光透过甬道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手里的铜扣,又想起汪海血肉模糊的右手,眉头皱得更紧了。盐帮、神秘消息、几十套衣裳……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阴谋?张屠户的死,又是否跟这阴谋有关?他知道,这案子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路,怕是会更加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