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业拢了拢袍袖,看向姜远:“我大周有举荐制,但凡开科取士时,朝廷会收纳二百勋贵子弟入朝为官或为吏。
按理来说今年也是一样,但陛下在未与百官商议之下,将此名额减了两成。”
姜远一听这话隐隐有些懂了,当初他给赵祈佑出主意,要削减举荐名额,每五年减掉一成五,十五年内彻底取消举荐制。
赵祈佑不但采纳了,而且上来就减两成,还将五年期改为了三年期。
这就有些急于求成了。
鸿帝目光灼灼的看向姜远:“这主意是你出的吧?”
姜远也不否认:“是我出的,太上皇您也知道,勋贵门阀的子弟太多人不学无术,他们占了大量的官位,于治理一方又不精通,实是大害。”
鸿帝轻点着头,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吾怎会不知。
你这法子其实也还不错,只是下手狠了些,时机未熟啊。”
姜远听出来鸿帝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说时机未熟,也是在说他与赵祈佑太年轻,考虑的不够周到。
鸿帝笑着道:“但,能下手果决,却也是对的。”
不得不说老帝王说话确实有水平,特别是在以长辈的身份教导晚辈时。
他这前后两段话听起来矛盾,但实则不然,前一段是告诉姜远要考虑全面,后一段则是赞他与赵祈佑有狠劲。
姜远点了点头,问道:“那这与陛下废黜会试成绩,有何关联?”
姜守业饮了口茶:“自然有关联。
想入朝为官为吏的勋贵子弟何其多,每三年的二百名额是远远不够的,往年还有朝官上谏要增加名额,以给勋贵子弟更多机会,不过都被太上皇压了回去。”
鸿帝面色平淡,声音却变得森寒起来:“这些勋贵门阀,想方设法扩大在朝中的势力,以谋取家族权益,吾岂能让他们得逞!”
姜守业接道:“陛下初登大位,不但没有增加名额,反倒减了两成,此举自然就会引起朝中百官不满。”
一直没说话的上官云冲冷哼一声:“何止是不满,据说圣旨下达的时候,太和殿中跪了一地的朝官,求陛下收回圣命。”
姜远咂咂嘴,他在这离京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啊。
前几日回来前,他还问过樊解元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樊解元却说没有。
看来樊解元一心在他的水军身上,根本就没关心过朝事。
这也是在外为将的好处,管你朝堂之上打生打死,皆是关我屁事的态度。
姜远又问道:“那后来呢?”
姜守业接话道:“陛下当殿训斥了百官一顿,互有相让。
陛下要削减举荐名额已是下了铁心,门下省侍中西门楚谏言,若要削减名额也无不可,但门阀勋贵子弟也有报国之心。
不如下旨让勋贵门阀子弟,不用经过童生试与乡试,直接参与会考,陛下同意了。”
姜远听得这话,脱口说道:“那这岂不是对其他寒窗苦读,且层层闯关的学子不公?”
一旁的伍禹铭与谢宏渊、包直笑等人也默默摇头叹气,这些大儒显然对朝廷此举极为失望。
鸿帝淡声道:“这也怪不得陛下,就是吾在位,恐怕也是会同意的。”
厅中在座的人都皆沉默不语,如果换成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如此选择。
大周的门阀勋贵太多,皆有子弟在朝中为官,有的人还官至宰相,比如西门楚。
既然举荐的名额减少了,大家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总不能不让勋贵子弟参加会试吧,走后门不行,还不能正常考试凭本事出仕么?
帝王之术,其实也是平衡之术,不能一下将门给关死,否则必要生乱。
伍禹铭接过姜守业的话头:“虽然对其他学子不公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上官云冲道:“我倒觉得陛下此举却是利大于弊,只要开了削减举荐制的头,往后就好办了,所以暂时妥协没什么大不了。
兵法上有云,先以寡兵诱之,再以重兵歼之,分步取胜。”
姜远用力点点头,自家岳父所说,与他当时谏议赵祈佑时,想的完全一致,便道:“这不没什么问题么?”
姜守业摇头道:“远儿,你还是太小看门阀勋贵了,他们又岂不知陛下这招分步取胜之计?
陛下应了西门楚的谏议后,便拜中书令兼国子监祭酒的荀封芮为主考官,西门楚与崔录景协助,礼部与吏部派出饱学之士出任此次春闱考官。”
姜守业说着,看了看鸿帝,欲言又止。
鸿帝脸色平静:“敬思继续说便是,吾现在只是咱格物书院的院长,闲议一些朝事又能如何?”
有了鸿帝的托底,姜守业也无顾忌:“若是这些免了童生试与乡试的勋贵子弟,真能在会试中考个好成绩便也罢了…”
姜守业叹着气不停的摇头。
姜远见壮,已大概猜到后面发生的事了。
那些门阀勋贵的子弟,连童生试都过不了,连个功名都考不来,却还能在会试中考出好成绩的话,村头的猪都不信。
若真有这种事,那春闱定然就出了问题。
伍禹铭敲了敲手中的紫竹拐杖:“今年春闱上榜进士,一百二十七人。
陛下在太和殿殿试时,发现这些进士不但平庸,甚至有许多人连‘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都说不出其意。
与其考卷上所答完全不一样,甚至连字迹都不一样。”
姜守业呵呵笑了声:“更离谱的是,陛下一查,这一百二十七人,只有七人是出身寒门,余者皆是门阀勋贵子弟。
且那七个寒门子弟的答卷也平平无奇,再一查,这七人也是依附于三家勋贵之人。”
姜远虽然已猜到了答案,此时听得确定还是猛吸了口凉气:“这不是舞弊么?!”
科举舞弊,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零容忍,一经查出,那脑袋得掉一片,这是在动王朝的根基,哪个帝王能忍。
姜守业道:“陛下震怒之下,废黜本次春闱成绩,下令严查科举舞弊案。
西门楚、荀封芮、崔录景相互推诿,最终查出是礼部与吏的五个监考的七品官泄露了考题。”
上官云冲冷笑道:“嘿,就算是泄露了考题,有些人连抄都不会,那考卷上工整的笔迹,还是让别人代抄的。”
姜远吃惊不已,都猖狂到这种地步了么?
姜守业又道:“陛下也只是将那五个监考官罢了官,全家流放岭南,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再开春闱就得又是三年之后了。”
姜远摸着下巴,暗想这么大的舞弊案,赵祈佑高举了板子,轻轻的就放下了?
不过仔细想想,姜远也能理解赵祈佑,这显然是门阀勋贵拧成一股绳来对付他了,他不这样又能如何?
那五个监考官只是被发配,而不是砍脑袋,显然赵祈佑知道那五人就是个背锅的,这事往深里查,不知道能扯出多少人来。
苍老的鸿帝,也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他已不是帝王,反倒更像一个忧心忡忡的隔壁老头子,如若他还在位,定然不会在他人面前叹气。
鸿帝拍着椅子扶手:“科举舞案虽然暂时平息了,但却间接的影响到了格物书院。
门外那么多学子,就是因此而来。”
姜远不明所以:“与我格物书院何干?”
伍禹铭苦笑道:“我格物书院有大儒有名将,又是在招生之季,不知道是谁放出了消息,说入格物书院念书,朝廷会直接在书院选拔人才入朝为官。”
姜远差点跳了起来,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传的谣言!我不过是建议每次春闱时,给我格物书院一些会试名额,谁传成了这样!”
鸿帝淡笑道:“谣言是谁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咱格物书院确实大儒云集,名将齐聚,就是没人说这个谣言,别人自己也会往这方面想的。”
伍禹铭点头道:“如今这么多学子涌来,我格物书院又倡导有教无类,收不收,收多少便成了难题。
你是格物书院创办人,所以我等与太上皇想听听你的意见,这才让昭宁公主给你去信。”
姜远摸着下巴道:“我刚才在书院门口,听得有人说什么文韬部,武韬部,这是怎么回事?”
伍禹铭与鸿帝,姜守业等人相视一笑,齐齐看向小茹:“茹儿,这是你制定的,你来说吧。”
小茹闻言,朝众人行了个福礼,这才对姜远说道:
“夫君,此次春闱成绩废黜,外面又有谣言乱传,不管是寒门子弟还是勋贵子弟,都打起了我格物书院的主意。
这些人中有满腹经纶之人,也有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之人。
我格物书院又不是朝庭的书院,怎可什么人都收。
这几日,有很多人都往咱府中给妾身送礼,其中不乏朝中大员与名门望族。
妾身都婉拒了,但拒了一批又来一批,实是没有办法,只能张贴告示,将书院分成几个部院,名额定死,要想进书院,须得考试合格才行。”
姜远想了想:“此法不错,不能什么牛鬼蛇神都收,考试难度也要相应增加!”
小茹点头道:“妾身也是这么想的,但听说,朝中有官员居然谏议陛下,说格物书院也是大周的书院,要考试才能入学的话,得让国子监的官员来主持。”
姜远听得这话,不由得气笑了,看向鸿帝:“太上皇,您怎么看?”
鸿帝笑道:“这些人敢搅了春闱,又想将手搅到格物书院,吾能怎么办?吾乃院长,谁伸手碰这书院,剁了就是!”
有鸿帝这句话便够了,太上皇也是皇,他虽不在位了,若是谁来惹他,下手可比赵祈佑老辣得多。
姜远拱了拱手:“诸位长辈,我觉得茹儿分部院甚好,咱们说白了是私人书院,门阀勋贵若来惹我,我可就不太讲武德了。
明日大开书院之门,谁想来考的尽管放进来,考试成绩由我们说了算。”
伍禹铭点点头,又补充道:“明日来的学子估计能有几千人,如果每人写几份考卷,那就太为难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谢宏渊也道:“伍老大人说的极是,虽然我书院中已请来十几位大儒坐镇,但看这么多的试卷确实很难。
依老夫看,不如先初期筛选,要想考试者,先背上几段四书无经的内容,迅速甄别不学无术之人,当然,这只是针对文韬。”
“此法甚妙!”
姜远立即同意:“格物与算章也要如此,先出此简单题目甄别,合格后才能入院正式考试,这一块由万兄与包大人负责如何?”
包直笑与万启明在这厅里存在感极低,此时听得姜远点名,连忙拱手:“定不负所望。”
上官云冲还不等姜远看向他,便先开了口:“老夫让人弄几个大石锁,举得起来的再说其他,举不起来的就拉倒!”
姜远见众人都有计较,也便放了心,对身旁的小茹道:“茹儿,晚一点贴出正式的告示,发布入院考试规则。
对了,咱们也要办启蒙班,咱鹤留湾十岁以内的孩子免试免费入读,若是天资聪慧的,年岁放宽到十四。”
小茹福了一礼:“妾身记下来。”
末了,姜远又朝鸿帝拱手:“陛下,您在考试这几天,千万别露面。”
鸿帝自然清楚姜远的意思,现在谣言满天飞,他一个太上皇跑来书院当院长,若是传出去,只怕来的学子会瞬间多上几倍。
以前姜远怕招不到人,现在则是怕来的人太多了。
虽然姜远的意愿是,教出越多的人才越好,但书院还没起步,人多了什么鸟都有,这不是益处,反而是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