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即政治。
山西这些官儿的履历都在脑子里装着,陈牧光看韩晃那脸色就知道这位肯定没少捞。
否则一个正三品大员,何至于失态到如此地步。
“韩藩台”
面对陈牧的突然问话,心不在焉的韩晃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恭声道:“抚台?”
陈牧扫了她两眼,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您在山西多年,连任知县,知府乃至布政,历久年深,对山西极为了解,这些家也都在你治下,故此案本抚决定由你协理三司,并李公公,吴御史共同审理,如何?”
谁也没想到,陈牧居然把这个差事交到韩晃手里,就连韩晃自己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藩台?韩布政使?”
陈牧见状又问了一句,韩晃这才猛然惊醒,连忙躬身道:“下官领命”
“本抚相信,整个山西,能审理好此案之人,非你韩藩台莫属”
陈牧起身来到近前,笑道:“不过有一件事,本抚还要嘱托一番”
“抚台请吩咐”
“溺水之人,往往会惊慌之下,抓住一切能抓到的人或物,这些家族在山西为祸多年,与各级官吏必然都有过交道,案发后必然心生绝望,拼命攀咬污蔑以求自保,故而本抚给你画条线”
陈牧伸手搭在韩晃臂间,轻轻拍了拍:“此案只审谋逆,不涉其他,无论是贪腐还是刑名,一律搁置,以免拖延日久,民间物疑沸腾,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山西刚刚安定,不能再生乱了”
韩晃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心头一阵狂喜,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都想直接跪地下磕一个。
好人,大好人呐!
有这一句话,包括他在内的山西官员,算是稳了!
韩晃当即躬身一礼,朗声道:“抚台放心,韩晃必不负所托,将此案查的清楚,探的明白,定成铁案,以戒后世”
陈牧放声大笑:“好,诸位同心协力,同心同德,区区商贾,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众官见此纷纷拱手,齐齐领命而退。
唐师爷和韩叙等人走后,这才从后堂走出,后者疑惑道:“东翁,为何将此事交于韩晃,此人在山西多年,必然与这些人有往来,一旦?”
“他是个聪明人”
陈牧目光幽幽,冷冷的注视着韩晃离去的方向:“本抚给他机会,若他把握不住,就不怪我了”
陈牧说完见唐师爷面色有异,疑惑道:“唐先生,那边有岔头?”
唐师爷长叹一声,目光中有些悲痛之色一闪而逝:“算是幸不辱命,只是来英姑娘说了个消息”
“何事?”
“刘大人去了”
……
狂风卷着沙土,掠过残破的太原城头。
城墙上的斑驳血迹刚刚清理洗净,而今,另一场血腥即将在这片土地上演。
太原城北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跪着一百七十三口人。
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儿,连女眷都身着白色囚衣,背后插着斩标。
山西大族鲁家直系全族老幼妇孺,尽皆在此。
充任监斩官的郝渊面无表情地坐在监斩台上,抬头看了看日晷的投影。
离午时三刻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令箭,冰凉刺骨。
“近两百人还只是个开头啊,株连的超过两千余人,难道真都杀了?”
“并非架贴而仅仅是刑部判决,就要杀这么多人?”
就在郝渊心中彷徨之际,人群中突然飞出一块土疙瘩,正中台上一个白发老者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老者却浑然不觉,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魂灵早已脱离这具即将死去的躯壳。
一个粗哑的嗓音狂吼:“卖国贼!不得好死!”
这一声叫骂如同投入干草堆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愤怒。
更多的杂物飞向行刑台——土块、石子、甚至有人脱下破鞋扔了上去。
士兵们以长枪结阵,勉强维持着秩序,将情绪激动的人群不住的往后推搡,却根本阻拦不住那铺天盖地污秽之物。
或者说,士卒们也不想阻拦。
终究不能闹的太过,郝渊片刻后还是拍案而起,高声道:
“肃静!肃静!”
这位西北汉子声如洪钟,在嘈杂的场上依旧传的老远,场上的士卒纷纷认真起来,顷刻间场上的骚动稍稍平息。
跪在最前排的鲁明德,缓缓转过头,透过眼角的血迹,看着身后瑟瑟发抖的孙儿孙女们,眼中满是绝望与愧疚。
他是鲁家如今的最年长者,论辈分是鲁翼的叔祖父,一生行善积德,自问从未做过一点亏心事。
可为何偏偏是如此结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大哥,你生的好儿孙,鲁家两百年的基业啊”
半年前,他还是人人敬重的乡绅之一,府尊县尊的座上宾,宴上客。
谁能想到,转眼之间,竟成了万人唾弃的卖国贼?
一个有些嘶哑的童音响起:“爷爷,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鲁明德闻言喉头哽咽,心如刀绞一般。
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儿,年仅九岁已经出口成章,提笔成诗,特别八股文作的极为出彩,得到大宗师的赞赏,乃是天生的官身呐!
如今却脸白如纸,身子不住颤抖,眼睛中泪水成串的往下掉。
“苍天呐!”
他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少时的意气风发,成年后的商场纵横,晚年的含饴之乐,最终一切都化为两股浊泪,顺着面颊滴落尘埃。
凭什么!
为什么啊!
午时三刻到!
郝渊缓缓起身,将手中刑部判决展开,朗声宣喝:
“经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会同复审鲁家通敌卖国之案,现已审结,罪证确凿,情状无疑,现公告如下”
“景运四年十二月初十,蒙古彻辰汗寇边,陷大同,遂围太原,鲁韦等世受国恩,不思忠君报国,反竟为内应开启城门,虏骑乘隙涌入,官军腹背受敌,力战不支,以致城陷。虏遂屠城三日,生灵涂炭,士民罹祸者以万计,府库劫掠一空,宗庙震动,天颜为之赫怒”
“鲁韦等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实属神人共愤,天地不容,按大明律,凡谋叛者,不分首从,皆斩。财产入官。”
“按《问刑条例》:谋反、谋大逆、谋叛……情犯深重者,加等,株连。”
“现判决如下:鲁氏一门,成丁五十二口,立斩。”
“成女,幼丁一百二十一口,同坐,皆斩”
“幼女八人,官卖为奴”
“株连者,两千二百三十五口,成丁皆斩,女眷幼丁官卖”
“今奉旨与此明正典型,以彰国法,以慰冤魂!”
“时辰已到,行刑官--准备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