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城的月色,总带着股压抑的凉意。孝德天皇坐在御所的书案前,手里捏着一封刚写好的密信,烛火在信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把“苏我氏乱政”四个字照得格外刺眼。案头摆着从琉球传回的战报,上面“大唐楼船二十,破倭舰六十”的字样,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陛下,真要这么做吗?”中臣镰足站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派密使去长安,若是被苏我氏发现……”
孝德天皇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当了十年天皇,却像个提线木偶,苏我虾夷把持朝政,苏我入鹿手握兵权,连宫里的侍卫都是苏家的人。这次琉球大败,苏我入鹿回来后脾气更躁,昨日竟当着朝臣的面,把他拟定的减税诏扔在地上,骂他“妇人之仁”。
“不这么做,难道等着被他们父子废黜吗?”孝德天皇的声音带着颤抖,却透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大唐能在琉球打败苏我氏,就有能力帮我清君侧。只要能重掌大权,别说称藩,就算送王子去长安为质,又有何妨?”
中臣镰足沉默了。他知道天皇说的是实话。苏我氏这棵毒瘤,不借外力,根本剜不掉。而大唐,就是唯一能借的力。
“那就让津守吉祥去吧。”中臣镰足最终点头,“他是遣唐留学生出身,熟悉长安风物,性子沉稳,不易露馅。”
津守吉祥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官,曾在大唐国子监留学三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写得一手好书法。接到天皇密令时,他正在家里临摹《兰亭序》,墨迹未干的宣纸上,“永和九年”四个字透着大唐的风雅。
“臣,万死不辞。”津守吉祥放下笔,对着天皇的密信叩首。信里不仅有天皇的亲笔承诺,还有苏我氏私铸兵器、勾结海盗的证据,甚至标了苏我家在奈良的粮仓和兵器库位置——这些都是中臣镰足冒着风险搜集的。
三日后,津守吉祥带着两个随从,扮成赴唐的留学生,混在遣唐使的队伍里,登上了前往登州的商船。临行前夜,中臣镰足悄悄来送他,塞给他一块刻着“和”字的玉坠:“到了长安,找鸿胪寺的王少卿,出示这个,他会引你见大唐皇帝。记住,言辞要恳切,姿态要放低,让他们看到陛下的诚意。”
商船在海上颠簸了一个月,津守吉祥日夜提着心。苏我氏在博多湾的哨卡盘查得紧,他把密信藏在发髻里,贴身的衣服里缝着苏我氏的罪证,连睡觉时都不敢脱鞋。直到船驶入登州港,看到岸边飘扬的大唐军旗,他才敢大口喘气。
从登州到长安,走的是驿道。津守吉祥换上一身唐式襕衫,随着遣唐使的队伍,一路看着大唐的风物——宽阔的官道、整齐的驿站、田地里忙碌的农夫,还有驿站墙上“均田免赋”的告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同样是君主,大唐皇帝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自己却连朝政都掌不了。
抵达长安的那天,恰逢上元节。朱雀大街上张灯结彩,百姓们提着灯笼赏灯,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声此起彼伏。津守吉祥跟着人流往前走,看着巍峨的朱雀门,看着街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忽然明白,为什么倭国的贵族都以用唐物为荣——这是一个真正强盛的国度,强盛得让人心生敬畏。
鸿胪寺的王少卿早已接到裴炎的密令,知道这次遣唐使里藏着“贵客”。见津守吉祥出示“和”字玉坠,他不动声色地把人领到后堂,屏退左右:“津守先生一路辛苦,陛下已知你来意,三日后在紫宸殿召见。”
津守吉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连忙取出密信和罪证:“烦请少卿大人转呈陛下,我家主人……愿为大唐藩属,只求陛下伸冤。”
三日后,紫宸殿。李承乾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那个穿着唐式襕衫的倭人,目光平静无波。津守吉祥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动作标准,比有些藩国使者还规矩。
“你就是津守吉祥?”李承乾开口,声音透过殿内的梁柱,带着威严的回响。
“是。”津守吉祥低着头,“臣奉倭国天皇之命,特来向陛下献上密信,诉我邦之冤。”
内侍将密信呈上。李承乾慢慢展开,目光扫过“苏我氏专权”“愿为藩屏”等字样,又翻看了那些罪证——苏我家的兵器库图纸、与海盗往来的书信,甚至还有苏我入鹿私吞贡品的账目,样样都很实在。
“天皇的心意,朕知道了。”李承乾放下密信,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只是,苏我氏是倭国的权臣,朕若插手,岂不是干涉他国内政?”
津守吉祥连忙叩首:“陛下明鉴!苏我氏不仅乱我倭国,更勾结海盗袭扰大唐莱州,此次琉球之战,亦是他一意孤行。此獠不除,不仅倭国无宁日,大唐海东亦难安。天皇愿以王子为质,岁岁朝贡,只求陛下助我等拨乱反正,这不是干涉内政,是天朝上国为海东除害啊!”
他的汉语说得极好,连“拨乱反正”“为海东除害”这样的词都用得恰到好处,显然是下过功夫的。
李承乾没立刻答应,反而问起倭国的近况:“听说天皇推行大化改新,效仿唐制?”
“是。”津守吉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均田制、租庸调制,皆是效仿大唐。只是苏我氏从中作梗,新法难以推行。天皇常说,若能得大唐相助,定能让倭国如大唐一般兴盛。”
李承乾微微颔首,又问了些遣唐使在长安的见闻,津守吉祥都一一作答,言语间满是对大唐的仰慕。
“你先下去吧。”李承乾最终说道,“鸿胪寺会为你安排住处,朕需要些时日,与大臣们商议。”
津守吉祥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不敢再多言,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李承乾和裴炎。
“陛下觉得,这津守吉祥可信吗?”裴炎问。
“密信和罪证都不假,看来天皇和中臣镰足是真急了。”李承乾拿起那份兵器库图纸,“苏我氏在奈良城外藏了这么多兵器,倒是个有用的消息。”
“那……答应他们?”
“答应,但不能太快。”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深意,“先把津守吉祥安置在鸿胪寺,好吃好喝招待着,看看他的动静。同时,让郭正再去一趟奈良,和中臣镰足接上头,确认天皇的诚意,顺便查探苏我氏的虚实。”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薛仁贵,奄美岛的倭寨先别急着打,等长安的消息。若是能借天皇和中臣镰足的手,除掉苏我氏,比咱们直接出兵要省事得多。”
裴炎躬身领命。他知道陛下打的算盘——既要看倭国狗咬狗,又要适时出手,最后坐收渔利,让倭国心甘情愿成为藩属,这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津守吉祥被安置在鸿胪寺的客舍里,环境清幽,每日有专人送来饭菜,还有大唐的书籍供他阅读。可他心里急得像火烧,几次想求见王少卿,都被以“陛下正在商议”为由挡了回来。
这日,他在客舍的院子里散步,看到几个鸿胪寺的小吏在打扫,嘴里哼着小曲,歌词里有“薛将军练兵”“楼船出登州”的字样。津守吉祥心里一动,凑过去搭话,假意请教大唐的军制,小吏们没防备,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薛仁贵的水师正在琉球操练,楼船又造了十艘,听说不日就要去博多湾“逛逛”。
津守吉祥听得心头发紧,回到房里,连夜写了封信,让随从想办法送回奈良——他得让天皇知道,大唐的耐心是有限的,再不拿出更实在的诚意,恐怕就来不及了。
而此时的奈良,苏我入鹿也收到了消息。他安插在遣唐使队伍里的人传回密报,说津守吉祥根本不是去留学的,而是带着天皇的密信去了长安。
“反了!反了!”苏我入鹿把密报撕得粉碎,在府里咆哮,“天皇竟敢勾结唐人害我!”
他当即下令,加强奈良城的守卫,尤其是皇宫周围,连只鸟都不准飞进去。又让人把中臣镰足请来,想试探他的口风。
中臣镰足何等精明,见苏我入鹿眼神不善,只装作不知,反而大谈“大唐水师厉害,当以和为贵”,把话题引到别处。
送走中臣镰足,苏我入鹿坐在塌上,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怕天皇,却怕大唐真的出兵。琉球之战已经证明,他的水师根本不是对手。若是唐人真的帮天皇对付他……
“来人!”苏我入鹿忽然喊道,“备船,我要去博多湾!”他得亲自去看看水师的整修情况,还得再招些浪人,以备不测。
奈良的空气,因为长安的那封密信,变得越发紧张。而长安的鸿胪寺里,津守吉祥还在等待。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已经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海东局势的深潭,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将倭国的命运,与大唐的决策紧紧连在一起。
李承乾站在紫宸殿的高台上,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他知道,对津守吉祥的“考验”不会太久。苏我氏的嚣张,天皇的急切,都在推着局势往前走。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最合适的时机,伸出那只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手,让海东的风浪,最终朝着对大唐最有利的方向平息。
夜色渐深,鸿胪寺的客舍里,津守吉祥还在灯下临摹《兰亭序》。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有些抖,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片他看不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