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头三百年
渡口的雾气带着亘古不变的湿冷,缠上脚踝时像极了未说完的话。肖飞蹲在河边数着河底的石头,那些被流水磨得温润的石块上,密密麻麻刻着名字,有的已经模糊到只剩一道浅痕,有的却亮得像刚刻上去——就像灵溪的名字,三百年了,依旧清晰得能映出他眼底的红。
“滴答。”
水珠落在河面的声音惊得他回头。渡口处的迷雾正在搅动,不是风刮过的流动,而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三缕极淡的气息先于身影透出雾层:铁锈混着血腥气,苦艾与焦土味,还有……半枯的莲香。
肖飞站起身时,那三道身影已经站定在石阶顶端。为首的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裙,怀里紧紧抱着柄断剑,剑刃在雾中泛着冷光,却在中段齐齐折断,像被硬生生咬断的誓言。她腰间悬着半块玉佩,青白色的玉面上裂着蛛网般的纹,肖飞认得那纹路——是三百年前仙魔大战时,天界用来标记援军的云纹佩。
“阿姊,我背篓勒得慌。”身后的少年踮脚扯了扯背上的药箱,粗布带子在他瘦削的肩上勒出红痕。药箱是旧松木做的,边角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些暗褐色的粉末,肖飞凑近时闻到了草木灰的味道,混着里头飘出的蒲公英香,像极了人界村落烧荒后的春日田野。
最后的老者拄着根黑沉沉的木杖,杖头雕着半朵未开的莲,莲瓣的纹路里积着灰,却在触及忘川河岸的刹那,簌簌落了些下来,露出底下温润的木色。他抬起头时,肖飞看见他眼白上蒙着层白雾,可眼珠转动时,却精准地望向轮回树的方向——那里的新枝正在抽芽,嫩绿色的枝桠上,正慢慢浮现出片小小的莲池虚影。
“孟婆……汤。”老者的声音像被水泡了三百年,每个字都带着湿意。
孟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石屋门口,陶碗里盛着新熬的汤,碧绿色的液体上漂着层细沫,像刚摘的荷叶上的露水。她舀汤的动作很轻,木勺碰着碗沿发出“叮”的脆响,在这寂静的渡口里荡开很远。
“三位等了三百年,”孟婆把第一碗汤递给女子,笑意里带着点心疼,“轮回树昨夜开了新枝,专等你们呢。”
女子的手指抚过断剑的截面,那里还留着参差不齐的锯齿。肖飞记得这柄剑,三百年前他在诛仙台见过,那时它还叫“归雁”,是天界战神的佩剑,剑穗上系着的红绸,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艳。可现在红绸不见了,剑断了,连握着它的人,也从金盔银甲的女将军,变成了个在雾里站了三百年的孤魂。
“我总怕……”女子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剑身上的反光映出她眼底的泪,“忘了他最后说的那句‘等我’。”
肖飞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忘川河。那时河水是黑的,河底没有刻字的石头,只有无数破碎的魂魄在沉浮。他亲眼看见灵溪把最后一缕灵力渡给他,自己的魂魄却被魔焰烧成了碎片,散进河里时,像撒了把星星。可奇怪的是,那些碎片落进水里,竟慢慢凝成了块石头,石头上还浮现出她的名字,像是她自己刻上去的。
“忘不掉的。”肖飞的声音很轻,却让女子的动作顿住了,“就像我总记得,有人曾为了护我,把魂魄凝成了忘川河底的一块石头。”
女子抬头看他时,眼里的雾散了些。肖飞从她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悬着块不起眼的木牌,那是灵溪当年用桃木雕的,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飞”字。三百年了,木牌被他摩挲得发亮,倒比天界的玉符还要温润。
“你也等了很久?”女子问。
“嗯,”肖飞点头,望向轮回树的新枝,那里的莲池虚影更清晰了,“等一个不会来的人,和一些……该走的人。”
少年忽然“呀”了一声,从药箱里摸出片干枯的荷叶。荷叶已经卷成了筒,边缘发脆,可展开时,还能看见上面用朱砂画的小太阳。“阿姊,你看这个!”少年举着荷叶跑到女子身边,眼里的光比忘川河的星星还亮,“这是当年你教我画的,说看到太阳就不怕黑了。”
女子的指尖触到荷叶上的朱砂,忽然有细碎的画面从她眼前闪过:诛仙台的断壁,染血的红绸,还有个穿着银甲的身影对她说“等我回来”。那些画面像被揉碎的纸,拼不全,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
“三百年前,”孟婆给少年递过汤碗,汤里的新绿映着他脸上的绒毛,“你背着药箱冲进魔阵,是想救谁?”
少年舀汤的手顿住了。药箱的锁扣“咔哒”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滚出来。他低头时,肖飞看见他脖颈处有道浅疤,形状像片柳叶——那是当年被魔箭擦伤的痕迹,肖飞记得,当时是灵溪用灵力替他护住了心脉。
“救……救很多人。”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药箱里飘出的药香忽然浓了,混着的草木灰味也更重,“我阿姊是将军,她在前面打仗,我就在后面治伤。可后来……后来火太大了,药箱烧起来了,我抓着这荷叶跑,却找不到她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掉进汤碗里,溅起的涟漪里,忽然浮现出片火海。肖飞在那火海里看到了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荷叶给伤兵挡雨,她的药箱上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阿姊的兵,我来护”。
“你的药箱没烧完。”肖飞指着他背篓上的补丁,那是用种叫“回魂草”的灵草纤维织的,三百年前灵溪在桃林里种过,“你看这补丁,是你阿姊教你缝的吧?她总说你手笨,缝的针脚像蜈蚣。”
少年愣了愣,伸手摸向补丁,指尖触到粗糙的纤维时,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是哦,她总骂我,可还是把最好的灵草给我做药……”
老者一直没说话,只是拄着木杖站在河边。他的杖头轻轻点着水面,每点一下,河底就有颗石子亮起来,那些石子排成串,竟像条通往远处的路。肖飞顺着石子望过去,看见路的尽头有块刻着“莲生”的石头,石头上还留着个浅浅的指印,像是三百年前有人用力按上去的。
“老先生,喝汤了。”孟婆把最后一碗汤递过去。
老者接过汤碗时,杖头的半朵莲忽然亮了。淡金色的光顺着木杖爬上去,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开出朵小小的莲花。肖飞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映出个梳双丫髻的少女,正踮着脚往他木杖上系莲蓬,裙角沾着的泥点,和他裤脚的一模一样。
“她总说,”老者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些,像是被水洗过,“莲花开了,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喝了口汤,碧绿色的液体滑过喉咙时,河底的“莲生”石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肖飞看见无数画面从石头里涌出来:月下的莲池,少女采莲的笑声,老者教她辨认草药的模样,还有……仙魔大战时,少女把他推进传送阵,自己却被魔焰吞没的瞬间。
“原来她一直在这等我。”老者望着河底的石头,眼角的皱纹里淌下两行泪,落在水面上,竟开出朵小小的白莲花。
女子这时也端起了汤碗。断剑被她放在脚边,剑身上忽然浮现出行字,是用剑尖刻的,很浅,却很清晰:“归雁已归,等君三百年。”肖飞认得这字迹,是天界战神的,三百年前他在灵溪的帕子上见过,那时战神还不是战神,只是个会对着灵溪脸红的小将军。
“他说等他,”女子仰头饮下汤,新绿的暖意从她眼底漫开,“我就等了。现在喝了这汤,是不是就能去找他了?”
“不是找,”肖飞捡起她脚边的断剑,剑身在他掌心轻轻震颤,“是他来找你了。”
他说着,把剑往轮回树的方向递过去。断剑刚触到新枝的光晕,断裂的截面就发出“嗡”的轻响,淡金色的灵力顺着枝桠爬上去,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身影——银甲,红绸,手里握着半块云纹佩,正对着女子笑。
女子的玉佩也亮了,与那半块在空中合二为一,发出的光把渡口的雾都驱散了些。她看着那身影,忽然笑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
少年的汤也快喝完了。药箱里滚出颗蒲公英,白色的绒毛被风吹起,落在轮回树的新枝上,竟化作片小小的药田。田埂上站着个穿素裙的女子,正弯腰教个小药童辨认草药,那药童的羊角辫,和少年的一模一样。
“阿姊!”少年朝着药田跑去,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我认出所有草药了!你看,我没骗你!”
老者最后一个喝完汤。他把木杖插进土里,杖头的半朵莲忽然舒展开,在晨光里开出朵完整的白莲。河底的“莲生”石慢慢浮上来,贴在他的木杖上,化作道浅痕,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描过。
“回家了。”老者对着莲池的方向笑了笑,身影随着雾气慢慢淡去,只留下句很轻的话,“这次换我等你开花。”
孟婆收拾陶碗时,肖飞又蹲回了河边。灵溪的名字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的刻痕,是刚才那女子的断剑划的,很浅,却很温柔,像有人在对她说“我来过了”。
“三百年了,”孟婆递给他块刚烤好的麦饼,是用轮回树新枝上结的麦粒做的,“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快了。”
肖飞咬了口麦饼,尝到里面混着的芝麻香——是灵溪最爱的口味。他想起三百年前在桃林,她也是这样,把烤焦的麦饼塞给他,碎屑粘在嘴角,被风一吹,像落了把桃花。
轮回树的新枝还在生长,枝桠上的五界缩影里,人界的炊烟更浓了,仙界的流云聚成了人形,魔界的熔岩里开出了花,妖界的草木抽出了新芽,灵界的光点凑成了个笑脸。肖飞望着那些光影,忽然明白孟婆说的“等”是什么意思——不是站在原地不动,而是带着所有的记忆,慢慢走向下一个春天。
渡口的雾又开始浓了,可这次,雾里带着淡淡的花香。肖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腰间的桃木牌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对他说“往前走吧,我在呢”。
他朝着迷雾外的晨光走去,身后的轮回树轻轻摇曳,新枝上的莲池里,一朵白莲花正在缓缓绽放。忘川河的水依旧流淌,河底的石头上,那些刻着的名字,都在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