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风,故人情
忘川河的水流总是那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闷。水面常年漂浮着灰黑色的雾气,像被揉皱的旧绸缎,把阳光都滤成了淡金色的纱,懒洋洋地铺在河面上。河岸边的轮回树却总透着股生气,老枝如铁,新枝抽芽,嫩得能掐出水来的绿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枝丫间悬着的五界缩影正泛起微光——人界的炊烟在微缩的村庄上空袅袅升起,仙界的流云在缥缈山峦间聚散,魔界的熔岩在暗赤色峡谷里缓缓涌动,妖界的草木在葱郁林间生生不息,灵界的光点在虚空里浮沉闪烁,竟都如活物般流转不休。
肖飞站在轮回树下,指尖刚离开一片新抽的枝桠。那触感温润得不像木头,倒像浸了忘川河水的暖玉,指尖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震颤,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声音正顺着血脉往耳畔钻。他凝神细听,那是魂魄转世前含混的祈愿,是五界生灵对安宁最朴素的向往,里面还混杂着灵溪曾在桃树下哼过的跑调小调,墨尘挥剑时凌厉的破空声,摇光拂过琴弦时细微的震颤。这些声音缠缠绕绕,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兜住了他心口那块总在隐隐作痛的地方。
“肖小哥又在听树说话?”孟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汤碗碰撞的轻响。
肖飞转过身,看见孟婆正站在渡口旁的石墩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新熬的汤,不是往常那种浑浊的土黄色,而是透着点新绿,像初春刚冒头的草芽,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都染上了几分暖意。她身后的竹篓里还放着几个空碗,碗沿残留着淡淡的绿痕,显然刚送走了一批渡河的魂魄。
“这树好像比昨日更热闹了些。”肖飞望着轮回树的新枝,那些微缩景象里的人影似乎清晰了些,“人界的麦田,颜色深了。”
孟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快秋收了,那边的人忙着呢。”她舀起一勺新绿的汤,汤面泛起细密的涟漪,“等这波忙完,该来的,总会来。”
话音刚落,渡口处的迷雾里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是魂魄那种轻飘飘的虚浮,而是带着实体的沉缓,一步一步,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闷得让人心里发紧。肖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落在迷雾深处。
三个身影慢慢从雾里走出来。为首的是个女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裙摆沾着些褐色的泥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柄断剑,剑鞘已经磨得发亮,断裂处的金属茬子闪着冷光。腰间挂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和田玉,只是边缘缺了一块,像被硬生生掰断的,断口还留着浅浅的划痕。
她身后跟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背着个旧药箱。药箱是用竹子编的,边角处磨出了毛茬,用粗麻绳胡乱捆了几道,里面传来药材滚动的轻响,混着一股淡淡的草木灰气息,像是刚从烧过的田埂边来。少年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走路时微微低着头,脚尖总是蹭着地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最后的是位老者,佝偻着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木杖是普通的梨木,看得出用了很多年,杖头刻着半朵未开的莲,花瓣的纹路都被摩挲得模糊了。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要顿一下,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渡口的石板,而是刀尖。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是蒙着一层灰,看人时总有些失焦。
三人站在渡口边,望着忘川河,谁也没说话。雾气在他们脚边缭绕,把青布裙的下摆、药箱的竹篾、木杖的底端都晕成了淡淡的白,像是随时会被雾吞进去。
孟婆端着汤碗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三位等了三百年,轮回树终于肯为你们开枝了。”
女子怀里的断剑忽然轻轻颤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眼剑,指尖抚过断裂处的冷痕,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沙哑:“我总怕……忘了他最后说的那句‘等我’。”
“忘不掉的。”肖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目光落在那半块玉佩上。玉佩的质地让他想起灵溪曾戴过的那块,只是灵溪的玉佩上刻的是桃花,“就像我总记得,有人曾为了护我,把魂魄凝成了忘川河底的一块石头。”
女子抬眼看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被浓重的悲伤覆盖。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断剑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不是兵器,而是命根子。
孟婆先给女子舀了一碗汤,新绿的汤液在碗里轻轻晃,映得她苍白的脸颊都有了点血色。女子接过碗时,手指碰了碰碗沿,像是有些犹豫。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断剑,又望了望忘川河对岸的迷雾,最终还是把碗凑到了唇边。汤刚入口,她忽然“啊”了一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断剑的剑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说……等他把那些魔族赶回老家,就带我来看忘川河的落日。”她哽咽着说,声音里却没有了刚才的紧绷,“我总以为他骗我,原来他早就把日子算好了。”
肖飞看着她喝汤时的样子,眉头微微舒展。她的眼泪里没有痛苦,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抱着断剑的手都松了些。
接着是少年。他接过汤碗时,手有些抖,碗沿碰着药箱的竹篾,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就在这时,药箱的盖子忽然松动了,一颗晒干的蒲公英从里面滚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那蒲公英的绒毛已经有些发黄,根须却还硬挺,显然是被人精心晒干的。
一阵风从忘川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蒲公英的白色绒毛被风吹得散开,像一把细碎的小伞,打着旋儿往轮回树飘去。它们飞得极慢,像是舍不得离开,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才轻轻落在轮回树的新枝上。
让人惊讶的是,那些绒毛落在枝桠上的瞬间,竟化作了一片小小的麦田缩影。金黄的麦浪在微缩的田埂上起伏,田边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正朝着远处挥手,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手里的汤碗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他望着那片麦田缩影,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挤出一句:“这是……阿姐种的麦田。”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一场:“她说等秋收了,就带我去看忘川河。那年春天她把种子撒进地里,说麦子熟了的时候,忘川河的水会变清,能看见河底的石头。”
肖飞想起自己刚到忘川时,孟婆也曾指着河底的石头给他看。那些石头上刻着名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都是些在五界留下过痕迹的魂魄。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魂魄转世要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现在看着少年望着麦田的眼神,忽然有点懂了。
老者拄着木杖,慢慢走到河岸边。他低头看着忘川河的水面,浑浊的眼睛里映出新绿的汤影,像两团化开的墨。孟婆把汤碗递给他时,他没有立刻接,而是将木杖轻轻探向河面。
杖头的半朵莲刚触及水面,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忘川河底忽然亮起一点微光,那光芒越来越亮,渐渐映出一块青黑色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两个字——“莲生”,笔画娟秀,像是女子的笔迹。几乎同时,木杖杖头的半朵莲也亮起了柔和的光,与河底的石头遥相呼应,两道光在水面交汇,织成一个完整的莲花形状。
老者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蒙在上面的灰像是被这光芒驱散了,露出眼底深藏的清明。他看着河底的石头,又摸了摸杖头的莲花,嘴唇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原来她一直在这等我。”
他接过孟婆递来的汤碗,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味什么。汤液流过喉咙时,他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像是被熨平的旧纸。他望着河底的“莲生”石,轻声说:“当年你总说,莲花要并蒂才好看,我偏说独莲更有风骨。你看,到头来,还是得凑成一对。”
肖飞站在一旁,看着三人喝汤的神情,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女子的眼泪里有释然,少年望着麦田的眼神里有不舍,老者抚摸木杖的动作里有期待。这些情绪缠在一起,像轮回树的根须,紧紧抓住了他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他忽然懂了孟婆说的“安神”。
刚到忘川时,他总以为孟婆汤是用来抹去记忆的。那些痛苦的、沉重的、让人夜不能寐的过往,都要被这碗汤洗得一干二净,才能轻装上阵,走向新生。他甚至有些怕这碗汤,怕喝下去之后,再也记不起灵溪的笑,记不起墨尘的背影,记不起摇光的琴声。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三人,他忽然明白,这碗汤不是橡皮擦。它更像一双温柔的手,把那些拧成一团的记忆轻轻解开,把那些带着尖刺的疼痛慢慢抚平,让沉重的变成轻盈的,让痛苦的变成温暖的。就像女子记住了那句“等我”,少年记住了麦田的约定,老者记住了莲生的等待,那些最重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被抹去。
“汤是暖的,记忆也该是暖的。”孟婆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手里的汤勺轻轻敲了敲碗沿,“带着刺的回忆,怎么走得了远路?”
肖飞低头看向忘川河。河面上的雾气不知何时散了些,能隐约看见河底的石头。灵溪的名字刻在一块白色的鹅卵石上,旁边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他昨夜蹲在河边,无意识间用指尖描出来的。那划痕像是一道桥,把现在的他和过去的记忆连在了一起。
风又起了,从轮回树的方向吹来,带着新枝的清香。那片小小的麦田缩影在风中轻轻摇晃,田边的姑娘仿佛还在挥手。女子怀里的断剑不再震颤,剑鞘上的泪痕慢慢干了,留下淡淡的印。老者的木杖杖头,半朵莲的光芒还未散去,与河底的“莲生”石遥遥相望。
肖飞忽然想起灵溪曾说过,她最喜欢人界的秋天。不是因为丰收,而是因为风吹过麦田时,那声音像极了故人在耳边说话。当时他还笑她矫情,现在站在忘川河边,听着风里夹杂的细碎声响,竟真的听出了几分熟悉的味道。
“该走了。”孟婆递给他一碗新绿的汤,汤面映着轮回树的影子,“你的路,不在这河岸边。”
肖飞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暖意,像触到了灵溪当年递给他的烤红薯。他没有立刻喝,而是把碗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汤面泛起涟漪,把他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却在破碎的光影里,映出了灵溪的笑,墨尘的背影,摇光的琴声,还有忘川河底那些闪着光的名字。
“我记得。”他轻声说,然后仰头饮下。
新绿的暖意从喉间流到心底,像一条温热的小溪,冲刷着沿途的每一寸土地。那些曾经让他辗转难眠的疼痛,在这暖意里慢慢融化,变成了一颗颗温润的珍珠,被妥帖地收进了记忆的宝盒。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起灵溪扎头发的红绳结打了个什么样的扣,墨尘剑穗上的流苏有几根,摇光琴弦上的断痕在第几根弦。
风再次吹过轮回树,新枝轻轻摇晃,像是在跟他告别。肖飞转过身,朝着渡口外的迷雾走去。他知道,前路还有很长,或许还会有疼痛,还会有不舍,但他不再害怕了。
因为那些藏在记忆里的温暖,那些被孟婆汤熨平的过往,早已化作了忘川河的风,轮回树的叶,陪着他,走向每一个崭新的黎明。就像少年的麦田会年年丰收,女子的断剑会等来重逢,老者的莲花会岁岁盛开,他的记忆,也会在新的旅程里,开出温暖的花。
走了很远之后,肖飞回头望了一眼。忘川河的水面上,那三个身影正慢慢走向对岸的迷雾,女子的断剑闪着柔和的光,少年的药箱里似乎又多了几颗蒲公英种子,老者的木杖杖头,半朵莲的纹路愈发清晰。轮回树的新枝上,那片小小的麦田缩影旁,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处微缩的景致——青石板路上,一对老人正拄着拐杖慢慢走,杖头的莲花与河底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一样的光。
他笑了笑,转过身,大步走进了前方的迷雾。风从身后赶来,带着蒲公英的绒毛,落在他的肩头,像一句温柔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