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海的水是会说话的。
吴仙踏浪而行时,总能听见水底传来细碎的声响——有时是“必须沿着波纹走”的固执呢喃,那是秩序道文在水中凝成的晶丝在震颤;有时是“必须打破所有轨迹”的狂躁嘶吼,那是混沌魔纹在水中化出的墨缕在翻腾。两种声音缠在一起,让海水既像被织成规整的锦缎,又像被揉成乱麻的绸子,连阳光洒下来的角度,都一半笔直如箭,一半曲折如蛇。
“就在那里。”
界心突然发烫,指引着他望向海中央的漩涡。漩涡中心没有水流,反而悬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双生莲的花瓣分作两半,左半是莹白的“序瓣”,瓣上道文如叶脉般整齐排列,每一道纹路都指向花心,透着不容偏离的执着;右半是墨黑的“乱瓣”,瓣上魔纹如蛛网般随意缠绕,每一缕丝线都避开花心,藏着拒绝靠近的抗拒。更令人心惊的是花叶交接处,序瓣的边缘泛着焦黑,乱瓣的尖端凝着白霜,像是彼此啃咬留下的伤痕,连滴落的莲露都一半凝成冰珠,一半化作蒸汽,落进海水便激起细碎的炸响。
“这莲……怕是熬不过这个月圆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旋涡边缘传来。吴仙转头,见一个披着蓑衣的老者正蹲在一块浮木上,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的莲籽一半排得整整齐齐,一半撒得乱七八糟。老者的眼睛很特别,左眼瞳是规整的六边形,右眼瞳是流动的墨团,“老汉守这无妄海三百年了,这双生莲啊,本是天地生的灵物,序瓣吸月华凝秩序,乱瓣饮星露孕混沌,原是同根共蒂的亲兄弟。可三百年前,来了两个修士,一个说‘莲该只有秩序才配称灵’,硬往序瓣上刻了‘锁乱符’;一个说‘莲该只有混沌才够自由’,偏往乱瓣上涂了‘破序墨’,打那以后,俩瓣就成了仇人,白天序瓣用道文刺乱瓣,夜里乱瓣用魔纹烧序瓣,好好一朵仙莲,愣是被折腾得快枯死了。”
吴仙凑近双生莲,指尖悬在序瓣与乱瓣之间。他能感觉到序瓣的道文在发抖,不是愤怒,是委屈——那些“必须规整”的纹路深处,藏着一丝想触碰乱瓣的怯意;乱瓣的魔纹也在颤栗,不是狂躁,是难过——那些“必须疏离”的丝线底下,裹着一缕想靠近序瓣的温柔。
“它们在怕。”吴仙轻声道,界刃出鞘,紫金色的界力如薄雾般笼罩住莲花,“怕自己的秩序不够纯粹,配不上对方;怕自己的混沌太过张扬,惊扰了对方。就像被人硬塞了‘必须对立’的念头,连自己本来的心意都忘了。”
“忘了?”老者敲了敲陶碗,“老汉见过它们小时候,序瓣会把凝结的月华分一半给乱瓣,乱瓣会把孕出的星露匀一半给序瓣,花心还长着颗共通的莲心珠呢!后来被那俩修士一折腾,莲心珠都缩成个小点,快看不见了。”
吴仙顺着老者的话望向花心,果然有一点极淡的紫金光芒,被序乱两瓣的力量死死压住,像个不敢出声的孩子。他将界心贴在莲茎上,紫金色的气息顺着茎秆渗入,那点莲心珠突然亮了亮,序瓣上的“锁乱符”开始发烫,乱瓣上的“破序墨”开始冒烟——那是外界强加的枷锁,在本源的呼唤下显露出排斥的痕迹。
“锁乱符,锁的不是乱,是序瓣想亲近的真心;破序墨,破的不是序,是乱瓣想守护的温柔。”吴仙握住界刃,刃身的“未”字与莲心珠的紫金光芒相呼应,“现在,该让它们做回自己了。”
界刃轻挥,一道紫金色的弧光掠过双生莲。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细微的“咔哒”声——序瓣上的锁乱符裂开,化作点点金光融入瓣纹,那些整齐的叶脉突然生出几分柔和的弧度,像在伸懒腰;乱瓣上的破序墨消融,化作缕缕黑气渗进瓣纹,那些杂乱的蛛网突然收束出几分有序的脉络,像在深呼吸。
最奇妙的是莲心珠,它不再蜷缩,而是化作一道紫金丝线,将序瓣与乱瓣轻轻系在一起。序瓣上的道文顺着丝线流淌,在乱瓣上开出既规整又灵动的白花;乱瓣上的魔纹跟着丝线蔓延,在序瓣上结出既自由又有序的黑果。那些焦黑与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莲瓣边缘开始相触,没有排斥,只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暖,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终于牵住了手。
“看!它们在笑呢!”老者指着莲心,那里竟慢慢绽开一朵小小的紫金莲,花瓣上既有道文的规整,又有魔纹的灵动,“这才是双生莲该有的样子!序瓣护着乱瓣不被狂躁吞噬,乱瓣缠着序瓣不被刻瓣困住,本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芽嘛!”
吴仙望着莲花,突然听见水底的声音变了。秩序道文的呢喃里多了几分柔和:“原来不必一直紧绷着呀。”混沌魔纹的嘶吼里添了些许平静:“原来不必一直挣扎着呀。”两种声音缠在一起,竟成了一首既整齐又随性的歌谣,让海水渐渐舒展,锦缎与乱麻慢慢相融,化作一匹既光滑又柔软的紫金色水绫。
“三百年了……老汉终于等到这一天。”老者抹了把脸,左眼的六边形瞳仁里映着序瓣的白花,右眼的墨团瞳仁里盛着乱瓣的黑果,“当年那两个修士,一个是‘拘序阁’的阁主,说要让天下万物都按道文走;一个是‘纵乱门’的门主,说要让世间生灵都随魔纹活。他们在这莲前打了三个月,最后两败俱伤,却把执念留在了莲上……如今莲开了,他们的执念,也该散了。”
话音刚落,海面上空突然飘过两缕残魂。一缕是身着白袍的修士,魂体上道文绷得笔直,看见双生莲的模样,僵硬的魂体渐渐柔和,化作白光融入序瓣的白花;一缕是披着黑袍的修士,魂体上魔纹狂乱飞舞,望见莲花的景象,狂躁的魂体慢慢平静,化作黑气渗入乱瓣的黑果。
“他们不是坏,只是太怕对方的‘不一样’了。”吴仙轻声道。就像界主曾怕序乱相斥,国主曾怕失去平衡,人们总是容易把“不同”当成“敌对”,却忘了不同的花叶,本可以长在同一根莲茎上。
双生莲突然轻轻摇曳,序瓣的白花与乱瓣的黑果同时落下,在空中凝成两颗莲子——一颗莲子上道文绕着魔纹转,一颗莲子上魔纹缠着道文行。老者伸手接住,放进陶碗里,原本整齐与散乱的莲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排成一圈既不刻板又不杂乱的队形,像在跳一支圆舞。
“这是……莲心的馈赠。”老者将一颗莲子递给吴仙,“吃了它,能让你体内的序乱之力更融和。剩下的,老汉要种遍无妄海,让这片海的水,再也不用又哭又闹。”
吴仙接过莲子,莲子触指即化,化作一股温润的气息流遍四肢百骸。丹田内的仙魔之力原本像两条并行的河,此刻竟开始交汇,河水中浮出既道文又魔纹的涟漪,让他的修为隐隐有所精进——不是力量的暴涨,是境界的通透,仿佛触摸到了序乱共生的更深层奥秘。
“多谢前辈。”吴仙拱手。
老者摆摆手,指着东方的天际:“听说极东的‘轮回渊’最近不太平,渊里的轮回道文和往生魔纹打起来了,投胎的魂魄都被困在里面,要么被道文逼着记起所有前尘,累得魂飞魄散;要么被魔纹搅得忘了所有过往,成了孤魂野鬼……那里的序与乱,怕是比这莲更拧巴呢。”
吴仙望向东方,那里的云层边缘泛着既明又暗的光,像有无数魂魄在沉浮。界刃在袖中轻颤,像是在期待着新的相遇。
“轮回渊……”他握紧莲子化作的暖流,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渐渐平静的无妄海海面,“看来,连生死轮回里的序与乱,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
双生莲在身后轻轻绽放,紫金莲心的光芒穿透海水,照亮了无妄海的每一寸角落。那些曾经既刻板又狂躁的水纹,此刻都化作既安稳又灵动的涟漪,像是在为吴仙送行,也像是在宣告:序与乱的和解,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无数新开始的起点。
而他的路,正铺在这些起点之上,向着更辽远的天地,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