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的身影破开云层时,轮回渊正翻涌着既冷又烫的雾。
那雾是魂魄凝成的——有的泛着惨白,被无数细密的道文捆成粽子,道文每颤动一次,魂魄就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往记忆深处扎;有的透着漆黑,被缕缕魔纹缠成乱麻,魔纹每扭曲一下,魂魄就发出茫然空洞的呜咽,像是有把钝刀在一点点刮去它们的过往。两种雾气在渊口撞在一起,白的被染黑,黑的被浸白,最后都化作灰扑扑的烟,飘向渊底那片看不清的混沌。
“果然拧巴。”吴仙悬在渊边,界心微微发烫,比在无妄海时更急促。他能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嘶吼:轮回道文在喊“记!必须记!前尘债、今生缘,一笔都不能漏!”,往生魔纹在叫“忘!必须忘!昨日痛、今日苦,一丝都别留下!”——这两种声音像两把钝锯,正来回拉扯着渊底的轮回台,那本该承载魂魄转世的石台,此刻裂得像块被踩碎的琉璃。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飘到吴仙脚边,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的魂体一半缠着道文,一半裹着魔纹。道文让她死死记着三岁时被狼叼走的恐惧,魔纹却让她忘了自己是谁、家住何方,只能一边哭着喊“好怕”,一边茫然地问“我在怕什么呀”。
吴仙指尖落在她魂体上,紫金色的界力轻轻拂过。道文的刺痛稍缓时,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清明:“我叫阿蛮……娘说等我采够十二朵金边菊就来接我……”话音未落,魔纹突然暴涨,将那点清明绞得粉碎,她又开始喃喃:“金边菊?什么是金边菊?我是谁?”
“记太死,是囚;忘太绝,是灭。”吴仙轻叹。他顺着魂魄流动的轨迹往下沉,渊底的景象比想象中更惊心——轮回台中央立着两根石柱,左柱刻满轮回道文,顶端嵌着颗“忆魂珠”,珠光惨白,照得所有经过的魂魄都被迫在灵台刻下三生石上的因果,连婴儿吮吸母乳的本能都被道文拆解成“前世欠饮、今生必还”的条目;右柱缠着往生魔纹,顶端镶着块“忘川玉”,玉色漆黑,但凡触碰到的魂魄,连父母精血凝成的灵根都被魔纹磨成“无牵无挂”的虚无,连啼哭的力气都化作“不必留恋”的青烟。
“这石柱……是人为炼化的。”吴仙指尖叩在左柱上,道文的纹路里藏着和无妄海锁乱符相似的刻意——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秩序,是被强行拔高的执念。他再抚右柱,魔纹的丝缕中裹着与破序墨同源的偏执——不是混沌本应有的灵动,是被刻意扭曲的放纵。
渊底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一个披枷带锁的老鬼从雾中走出。他的魂体一半刻满道文,字字都是“不可忘”;一半蚀着魔纹,缕缕都是“不必记”,走起路来,道文与魔纹碰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在互相撕扯。
“来者可是调和了无妄莲的贵人?”老鬼抬起头,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道文与魔纹在交替闪烁,“老朽是轮回渊的守台吏,自尧舜时便在此看管轮回。这忆魂珠与忘川玉,本是轮回台的双生骨,忆魂珠记该记的因果,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忘川玉忘该忘的苦楚,让新生者轻装上阵。可五百年前,来了两个仙官,一个说‘恩怨不清,轮回失序’,将忆魂珠炼得能记蚊蚋振翅的次数;一个说‘执念不除,修行难进’,把忘川玉磨得能消三生石上的名字,打那以后,记的记了不该记的,忘的忘了不该忘的,魂魄过台,不是被忆魂珠压得灵台崩碎,就是被忘川玉刮得魂飞魄散,轮回道都快堵成死路了。”
吴仙望向轮回台中央,那里本该有块“判心镜”,此刻只剩一道深痕。老鬼顺着他的目光叹气:“判心镜本是定夺记忘的标尺,该记的恩情、该忘的仇怨,镜光一扫便知。可那两个仙官嫌它‘不够分明’,一个往镜上刻了‘全记符’,一个往镜上泼了‘尽忘水’,镜碎那天,忆魂珠和忘川玉就彻底疯了。”
吴仙走到深痕边,指尖凝起紫金界力。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有微弱的光在搏动——那是判心镜的残灵,藏在道文与魔纹的缝隙里,像个被父母逼着做不想做的事的孩子,既不敢违抗“必须全记”的命令,又不愿听从“必须尽忘”的指令。
“记与忘,本就不是非此即彼。”吴仙将界心按在深痕上,紫金色的气息渗入岩层。他想起无妄海的双生莲,序瓣的规整里藏着温柔,乱瓣的狂放里裹着怯意,此刻判心镜的残灵也在颤抖——不是害怕,是委屈。那些“必须记”的道文底下,藏着“记太满会累”的叹息;那些“必须忘”的魔纹深处,裹着“忘太净会空”的怅然。
界刃出鞘,紫金色的弧光掠过两根石柱。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咔嚓”一声轻响——忆魂珠上的“全记符”裂开,惨白的珠光柔和下来,道文自动筛选着魂魄该记的因果,将“饿了要吃饭”的本能还给婴孩;忘川玉上的“尽忘水”蒸发,漆黑的玉色温润起来,魔纹主动剥离着魂魄该忘的苦楚,把“父母唤名会应答”的灵识留予孩童。
判心镜的残灵从深痕中浮起,化作半明半暗的镜面。当一个刚断气的老妪魂魄飘过时,镜光先映出她年轻时为救邻家孩童被烧伤的疤痕——这是该记的善;再抹去她临终前对儿女偏心的怨怼——这是该忘的执。老妪的魂魄轻了许多,带着疤痕化作的暖光,笑着往轮回台深处走去。
又一个战死的将军魂魄来此,镜光先刻下他保家卫国的赫赫战功——这是该记的忠;再消去他屠戮降卒的戾气——这是该忘的孽。将军的魂魄挺了挺脊梁,带着勋章化作的锐光,昂首迈向新生。
“看呐!镜光会笑了!”老鬼的枷锁“哐当”落地,魂体上的道文与魔纹开始交织,织出既清晰又灵动的纹路,“五百年了,老朽终于能看清自己是谁了——我本是昆仑山下的守墓人,记着先人的嘱托是序,忘了盗墓贼的辱骂是乱,原是一体两面的事啊!”
吴仙望着轮回台,渊底的雾气渐渐变得清澈。轮回道文的呼喊里多了几分体谅:“原来不必记到骨髓里呀。”往生魔纹的嘶吼里添了些许宽容:“原来不必忘到尘埃里呀。”两种声音缠在一起,化作既庄重又轻快的歌谣,像母亲在拍着婴儿哼唱的摇篮曲。
老鬼往判心镜前一跪,镜光映出他的前世——果然是个守墓人,手里既握着记墓志铭的笔,又揣着忘盗墓贼咒骂的酒。“贵人,这轮回渊的序与乱,原是像酿酒,记是酒曲,忘是清泉,曲太多会苦,泉太满会淡,得恰到好处才成佳酿。”
吴仙点头时,判心镜突然射出一道紫金光束,落在他眉心。他的灵台里,突然多出无数魂魄的片段——有稚子含乳的满足,有老者离世的安详,有将军冲锋的决绝,有农妇织布的专注。这些片段既非道文的刻板,也非魔纹的狂放,只是最本真的生之律动。
“这是轮回的馈赠。”老鬼笑道,“让你知道,序与乱的和解,从来不只是力量的交融,更是人心深处对‘刚刚好’的渴望。”
吴仙望向西方,那里的天际浮着一朵血色的云,云里传来既甜蜜又凄厉的哭喊声。界心在他掌心发烫,比在无妄海和轮回渊时更急切。
“那是……牵情崖。”老鬼望着血云,“听说崖上长着同心草,一根草茎上开两朵花,一朵记着‘山盟海誓’,一朵缠着‘恩断义绝’,最近不知怎地,两朵花竟在互相剜根,连崖下的痴情魂都被搅得疯疯癫癫……”
吴仙的身影化作一道紫金流光,没入西方的云层。界刃在他袖中轻鸣,像是在期待着新的答案——原来情之一字里的序与乱,比生死轮回更缠人,也更动人。
轮回渊的判心镜在他身后轻轻转动,半明半暗的光穿透云层,照亮了魂魄轮回的路。那些曾经既沉重又空洞的魂影,此刻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记忆与遗忘,像揣着一颗温热的种子,走向各自的新生。
而他的路,正铺在这些新生之上,向着更复杂的人心深处,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