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的身影掠至动静潭时,正撞见一汪水在和一群鱼较劲。
潭是奇潭,左半边是定波水,水面平得像块琉璃镜,连风刮过都留不下纹,水底的卵石都嵌在凝固的水里,连青苔的绒毛都纹丝不动,透着股“一动不如一静”的执拗;右半边是逐浪鱼,鱼群银亮如箭,在水里搅出千层浪,浪尖撞在潭壁上碎成珠,珠又瞬间凝成新的浪,带着股“一静不如一动”的狂劲。两种态势在潭心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线,静的想把动的冻成冰,动的想把静的搅成沫,整座潭都在“咕嘟咕嘟”地翻涌,像口被人同时烧着又冰着的锅。
“又在闹了。”一只背甲半凝半融的灵龟趴在潭边的石上,爪子划水时一半带起实浪,一半只留虚影,“俺守这动静潭五百年了,这定波水和逐浪鱼啊,本是天地孕的水精,定波水凝月华稳根基,让生灵有歇脚的岸;逐浪鱼衔日精生动力,让活水有奔涌的劲,原是同潭共息的老伙计。可五百年前,来了两个水修,一个说‘水就该静如处子才叫纯’,硬往定波水里沉了‘锁浪符’;一个说‘水就得动若脱兔才叫活’,偏往逐浪鱼身上缠了‘激静咒’,打那以后,俩方就成了死敌,白天逐浪鱼用鱼尾抽定波水,夜里定波水用冰棱刺逐浪鱼,好好一潭活水,愣是被折腾得快成死水了。”
吴仙蹲在潭心的水线边,指尖悬在定波水与逐浪鱼之间。他能感觉到定波水的水分子在发抖,不是冰冷,是憋闷——那些“必须凝固”的冰层深处,藏着一丝想随波逐流的渴望;逐浪鱼的鱼鳞也在颤栗,不是亢奋,是疲惫——那些“必须奔涌”的鳍尾底下,裹着一缕想停在石边的倦意。
“它们在累。”吴仙轻声道,界心微微发烫,比在虚实谷时更平和。他能看见定波水的冰下藏着一尾搁浅的小鱼,鱼鳃翕动着,冰面在它周围悄悄融了个小圈,像是想护着它,又怕一动就破了“静”的本分;逐浪鱼的鱼群里有只老鱼,尾鳍上有道旧伤,游到定波水边时会放慢半拍,像是想靠一靠,又怕一停就违了“动”的执念。
灵龟伸了伸脖子,背甲上的纹路一半凝着冰,一半泛着浪:“五百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定波水是‘夜静藏鱼’的温柔,逐浪鱼是‘昼动送氧’的活泼,俩方搭着过日子——夜里水静,鱼就歇在水藻里打盹;白天鱼动,水就跟着浪晃出涟漪。那年潭边住过个渔夫,定波水帮他夜里泊船稳如磐石是序,逐浪鱼帮他白天引鱼入网是乱,渔夫常说‘水不动,鱼会闷死;鱼不静,水会搅浑,原是缺一不可的理’。”
吴仙指尖触向定波水的冰面,冰层下的水分子突然活跃起来,在“必须静”的符咒缝隙里,他摸到了一丝流动的雀跃——像久站的人想伸个懒腰;他又探向逐浪鱼的鱼群,最前头的鱼突然慢了半拍,在“必须动”的咒语底下,他触到了一缕停歇的期盼——像长跑的人想歇口气。
界刃出鞘,紫金色的弧光掠过潭心。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咔嚓”一声轻响——定波水里的“锁浪符”裂开,冰面瞬间融成半凝半流的水,既能托住泊船的稳,又能随鱼动漾出细纹,水底的卵石在水里轻轻摇晃,像在伸懒腰;逐浪鱼身上的“激静咒”消散,鱼群突然有了缓急,既能在日间奔涌送氧,又能在夜里停在水藻边打盹,最老的鱼游到定波水边,尾鳍轻拍水面,漾出一圈既稳又活的涟漪。
最奇妙的是潭心的水线,竟慢慢化作一道银白的水带。定波水的静流与逐浪鱼的动波在水带里交融,静时水带像串凝固的珍珠,动时又像条流动的银链。一只小虾想歇脚,水带立刻凝成小洲;一群小鱼想嬉戏,水带又化作浪桥,连潭边的青苔都舒展开来,一半浸在静水里养神,一半沐在动波里生长。
“看呐!水会笑了!”灵龟的背甲“咔嚓”裂开,冰与浪在甲上织出既稳又活的纹路,“五百年了,俺终于能好好划水了——俺本是东海里的巡海龟,静时驮着珊瑚是序,动时追着洋流是乱,原是一体两面的事啊!”
吴仙望着潭水,潭里的声响渐渐变得和谐。定波水的静穆里多了几分灵动:“原来不必冻成冰坨子呀。”逐浪鱼的奔涌里添了些许安稳:“原来不必跑成旋风呀。”两种声音缠在一起,化作既沉稳又轻快的歌谣,像老水车转着圈儿哼的调子,既转得稳,又流得活。
灵龟衔来一颗水珠,水珠一半凝着冰,一半裹着浪——这是动静潭的馈赠。吴仙接过时,水珠化作一股清流向灵台漫去,他突然懂得,界力的运转原也如此:凝时如定波水般稳,散时如逐浪鱼般活,少了哪样,都成不了圆融的力量。
“往东南去吧。”灵龟指向东南方,“听说‘昼夜峰’上出了怪事,峰上的‘昼阳花’和‘夜阴草’打起来了。昼阳花说‘天就该永远亮着’,用阳光晒得夜阴草打蔫;夜阴草说‘地就该永远黑着’,用暗影遮得昼阳花枯萎,那里的序与乱,怕是比动静更难调呢。”
吴仙望向东南,那里的天际一半亮如白昼,一半暗如黑夜,像被人硬生生撕开的天幕。界心在胸口轻轻跃动,像是在期待着新的领悟。
“昼夜峰……”他握紧掌心的清流,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渐起的晨雾,“看来,连晨昏交替里的序与乱,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
动静潭在身后轻轻荡漾,银白水带的光芒穿透水面,照亮了潭底的每一粒卵石。那些曾经既僵冷又狂躁的水纹,此刻都化作既安稳又灵动的涟漪,像是在为吴仙送行,也像是在昭示:动静的相成,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无数新开始的韵律。
而他的路,正铺在这些韵律之上,向着更悠远的天地,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