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滚过青山时,凡城的冻土“咔”地裂开一道细缝。
吴仙蹲在田埂边,看着一只嫩黄的蚯蚓从缝里探出头,笨拙地扭动着钻进湿润的泥土。泥土翻涌间,带着极淡的“生灭”之气——不是惊天动地的轮回,只是冻土在春雷中苏醒的轻响,是蚯蚓拱土时带起的几粒新泥,是蛰伏了整个冬天的生机,终于忍不住要冒头。
“吴先生,该下种了!”张木匠扛着锄头从田埂那头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后生,竹筐里装着饱满的麦种,“今年的土比往年松快,怕是去年那场雪下得好。”
吴仙指尖捻起一把泥土,土粒里还沾着雪水融化后的清润。他想起冬日里山坳里的雪见草,想起梅枝上的冰壳,原来那些蛰伏的冷,都是为了此刻的暖;那些藏在雪下的静,都是为了此刻的动。所谓生灭,从不是割裂的两端,而是冬与春的接力,是藏与露的相拥。
“顺着地势撒种,别太密。”吴仙把泥土放回田埂,看着后生们解开竹筐。麦种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有几粒滚到蚯蚓拱出的泥洞边,竟被蚯蚓“推”回了土表——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万物在春日里的自然呼应,就像因果域的丝线,看不见,却悄悄连起了每一粒种子与每一寸土地。
阿芷挎着竹篮来送水,篮子里还放着几束刚开的迎春花,嫩黄的花瓣沾着晨露。她蹲在田埂边,把花插进空水罐里,笑道:“先生您看,后山的迎春开了,比往年早了三天呢。”
吴仙望向青山,山脚下的迎春花丛像泼了一地的金,顺着坡势蔓延开。花丛里,几个黑袍修士正帮着药农移栽新苗,他们的黑袍被花枝勾住,却没人急着挣脱,反而低头细看花瓣上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阴阳”的流转,阳面的花瓣接受阳光,阴面的花瓣储存露水,互不争抢,却都让花朵更显鲜活。
“早开三日,是为了等这麦种落地。”吴仙拿起一朵迎春花,指尖拂过花瓣,“就像人春耕,花迎春,不是谁等谁,是大家都顺着春日的性子,赶在同个时辰醒过来。”
阿芷似懂非懂,忽然指着溪边:“先生您看!”
溪边的柳树上,不知何时停了一群燕子,黑色的翅膀掠过水面,带起一串涟漪。去年冬天,这些燕子在南方越冬,此刻却准时飞回,衔着泥巴往张木匠新屋的房梁下钻——它们记得这里的屋檐,记得凡城的暖意,就像记得天地间无形的约定。
“这便是‘常’。”一个路过的修士驻足轻叹,他曾困在常变境多年,此刻望着燕子,眼神里满是明悟,“所谓不变的,从不是刻板的规矩,是万物心里那份‘记得’——燕子记得归期,种子记得发芽,人记得春耕,这‘记得’里,藏着最安稳的变。”
吴仙点头,看着燕子衔泥筑巢。泥团里混着草根、羽毛,甚至还有几粒去年的麦壳,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被燕子用唾液粘在一起,竟成了最结实的巢穴。就像他当年在一元界领悟的“一与万”,万殊归于一,不是抹去差异,而是让差异在共同的目标里相融。
午后的阳光渐渐暖起来,田埂上的人多了。老农教后生辨认土壤的干湿,修士帮着引水灌田,连盲眼婆婆都拄着拐杖来田边坐着,听泥土翻动的声音:“听着这动静,就知道今年错不了。”
吴仙坐在田埂的石头上,看阿芷把迎春花分给众人。修士把花别在衣襟上,后生把花插在草帽里,连张木匠都把花插进了锄头的木柄缝里。嫩黄的花在人群中晃动,像无数个跳动的春天,让田埂上的笑语都染上了暖意。
忽然,一个孩童从花丛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一只受伤的蝴蝶,翅膀上沾着泥土,却还在微微颤动。“先生,它飞不动了。”孩童的声音带着哭腔。
吴仙接过蝴蝶,指尖轻轻拂过它的翅膀。翅脉里藏着极淡的“空有”之气——翅膀是“有”,飞翔的意是“空”,若没了这“有”的翅,“空”的意便无处依托;若没了这“空”的意,“有”的翅也只是片枯叶。他没有注入灵力,只是用指尖沾了点溪水,润了润蝴蝶的翅膀。
蝴蝶停在他掌心,歇了片刻,忽然振翅飞起,绕着田埂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阿芷的竹篮上,翅膀上的泥痕被风吹散,露出底下斑斓的纹路。
“它记得先生的好呢。”阿芷笑道。
吴仙望着蝴蝶飞远的方向,忽然明白,所谓“共在”,从不是要成为万物的主宰,而是成为万物的“歇脚处”——就像这田埂让人歇脚,这掌心让蝴蝶歇脚,这凡城让所有生灵歇脚,在彼此的停靠里,感受天地的包容。
夕阳西沉时,田埂上的麦种都已入土。后生们扛着锄头往回走,黑袍修士帮着收拾农具,阿芷提着空竹篮,哼着新编的歌谣。吴仙最后一个离开田埂,他低头看了看被踩实的土地,麦种在土里安静地躺着,等待着下一个惊雷,下一场春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就像他自己,曾在无妄源的“无”中等待,在万千界域中跋涉,最终落在这片土地上,成为春耕里的一道影子,田埂上的一声笑,蝴蝶歇脚的一片掌心。
晚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花香,吹过青山,吹过凡城。吴仙站在山巅,看田埂上的灯火次第亮起,看新屋的房梁下燕子的巢穴渐渐成形,看迎春花丛在暮色里依旧闪着嫩黄的光。
天地间的法则在这一刻流淌得格外温柔:因果是种子与收获的约定,常变是冬去春来的节奏,生灭是花开与花谢的轮回,而“共在”,就是这所有的一切,在春日里相拥的模样。
他闭上眼,感受着脚下土地传来的细微震动——那是麦种在土里伸展的力量,是蚯蚓拱土的动静,是春天在大地深处,悄悄写下的诗行。
原来,最好的道,从不是说出来的道理,而是长出来的生机,是融在一起的暖意,是这人间烟火里,每一个正在发生的,平凡的瞬间。
吴仙的嘴角,漾起一抹与春风同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