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过了会儿才准进,小宫人替她们撩开槅门錾铜钩上悬着的湖蓝撒花簇锦软帘,进屋先看见墙上悬的“同和堂”匾额,南窗装着巨幅玻璃,窗下是炕,炕上藕荷色云锦靠背,天青如意纹云枕,正中灵芝纹紫檀小炕桌,两边楠木清漆小几,摆着熏香炉和花觚、痰盒。地龙烘得一室暖热,玻璃窗又引进外面的阳光,全无半点初春清寒。
坐在左边个女子,何纨纨险些没认出来。
只见那女子穿着银灰色金银刻丝对襟直袄,莲青色暗银刺绣流云蝙蝠挑线裙,围着黑绒地双凤衔石榴纹抹额,笼着发髻,面色有点白,直直望着她们:“……啊!”忙要起身迎接。
纪映三两步上前:“坐着,坐着。有喜了怎么还瘦成这样!”
绍桢实在想不到是她们过来,高兴得要命,用力握着二娘的手,又招手让纨纨上前,鼻子发酸道:“这几个宫人真不会传话,我当是侯府的许夫人和老夫人,还让你们在外头站了会儿。怎么忽然进宫了,我该派人去接的。”
纪映笑道:“昨日宫里来了个太监,传话说让我们进宫探视。今早马不停蹄便进来了。方才在外头听宫女儿说话,好像是皇上的旨意,故意不叫你知道的。”
绍桢便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笑,指着炕桌对面让纪映坐下,又让纨纨坐椅子:“宫里这么大,是坐轿子还是走来的?累不累?”
纪映笑道:“坐轿子有什么累的,只有这丫头一路上东张西望,丢脸了些。”
何纨纨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实在是看绍桢这个模样太过陌生。
绍桢也看了出来,调侃道:“你还不认得我了吗?往常可没这么露怯过。”
何纨纨瞄了她一眼,嘟囔道:“头一回看你穿成这样。”
绍桢笑道:“不过是衣裳罢了。你若觉得不自在,我去换件直裰来?”
何纨纨忙摇头,放松了些。
芳芽领着小宫人上了茶点。
纪映问起她的身孕:“……几个月了?”
绍桢抬起一只手掌:“四个月多一点。您喝茶暖暖身子。”
纪映喝了一口,关切道:“是不是害喜害得严重?看你下巴都尖了。”
绍桢无奈地点头:“正月吐得厉害,这几日才好些。”
纪映稍微放心,紧接着道:“你在山东那事儿,如今解决了不曾?”
绍桢便叹了口气,屏退宫人,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是连累了张鼐他们。”
“你平安就好,还好皇上能放过,”纪映不以为然,“邓池送了信来,在卫所也干得不错。受你的恩惠,上峰都道他们是皇亲,不敢弹压着。凭他们几个的身手,早晚有出头的一日,邓池写信来便是要接妻小去南边,我揣度着你的意思,准了。”
绍桢微怔:“张鼐呢?”
纪映摇头:“他和邓池不在一处,家里也没收到他的信。”
绍桢低头咬了口奶油松酿卷酥:“……哦。”
纪映倒没察觉,往屋里打量了一二,思忖道:“寻常妃嫔进宫,都能带一两个陪嫁丫鬟。你倒是孤身进宫的。要不要我从家里选几个人来陪着?”
绍桢拒绝了:“从前陪着我的都是张鼐他们,再者便是书童小厮。用习惯的都是男人,让他们进宫,岂不是造孽?若是女孩子们,从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弄进来才是添乱呢。我屋里那些人,二娘看着处理,或是放了身契出去,或是放到外头铺子上做事,凭他们的意愿。”
纪映答应下来。
绍桢话赶话想到合庆元的份子,靠在迎枕上放松道:“我在宫里,等闲用不到外面的钱了。名下剩的银子,都充了家里的公账吧。还有合庆元,原属我的那一份,还烦二娘替我管着,以后纨纨真的嫁人了,送一半给她做嫁妆,另一半给哥哥。”留给从箴。
何纨纨低头道:“我不嫁人。”
绍桢笑:“那寻个女婿入赘也成,只是不大好找合心意的。”
何纨纨嘟囔了一阵,忽然左顾右看:“怎么不见姐儿?不是说寒山的老道士将她治好了?”
纪映也被提醒了:“正是!”
绍桢哎了一声,连忙唤人进屋:“去喊姑娘过来。”
纪映两人一时都有些翘首以盼,绍桢笑着道:“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纪映有些惊讶道:“这,给你省心了,真是造化。”
绍桢笑着点头:“我也这么说。”
纪映想了想,没提起顺哥。
绍桢转头说起生母秦氏追封诰命的事:“到时牌位进侯府祠堂,二娘代我过去盯着?”
这也是个喜事,纪映自然答应,便听外头传来一声通报。
“姑娘来了。”
帘子被掀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戴着姜黄色貂鼠毛缀的大暖帽,穿着栗色点金灰鼠皮毛长袄,披着杏黄色鹅羽大斗篷,胸前挂着金光灿灿的项圈和玉锁,一张小脸蛋白里透红,一边行礼,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屋里两个生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透着股古灵精怪的聪明劲儿。
“娘!”
幸姐有些害羞地往绍桢怀里扑。
绍桢笑着搂住她,亲了一口,道:“来见见我家里的长辈。这是纪姥姥。”
幸姐乖乖地喊:“纪姥姥。”
纪映眉开眼笑,喜欢得不得了,朝她张开手道:“让姥姥抱抱!”
幸姐看绍桢点头才过去。
纪映笑着抱住:“早听说你醒了,长得真漂亮,跟你娘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来,这是姥姥给你的压岁钱。”从袖子里取出几十个拇指大小的小金猴崽,往她兜里放。
幸姐睁大眼睛。她是属猴的!
纪映亲亲她的脸颊:“喜不喜欢啊?”
幸姐回头看了看绍桢,高兴道:“喜欢!”
绍桢笑着让她再见过何纨纨:“这是家里太太。”
“太太!”
何纨纨哎了一声,给她脖子上挂了一只金珐琅缀玛瑙天赐福禄长命如意金锁:“我在山东还见过你呢,比那时候可长高了好些,要乖乖听你娘的话哦。”
幸姐嗯嗯点头,摸了摸金锁。她的金锁都戴不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