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死士而去,八百英雄而归。
另外还有九百零二匹战马,驮着比原计划多了两袋的粮食,独自识途回城。
看着那几乎被血浸透的粮袋,所有人都知道,这战马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在黑鳞骑兵营地守军的追杀围攻下,去掉一路奔波途中的丢失折损,最终抢回的粮食,只有寥寥几千袋。
对于十几万将士来说,还不够一顿塞牙缝的。
军厨们将粮食从马背上卸下来,将那被血浸透的大米倒进锅里,哭着倾倒掉血红的淘米水。
他们将大米和土豆混在一起,放上满满一大锅水,再掺些观音土,熬煮片刻后,仍旧是一锅清亮惨淡的汤,分到每个将士碗里,连一粒米都见不到。
饶是这样,将士们还是用刚刚战罢、累得不住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碗,狼吞虎咽地喝下去。
喝完,将士们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空碗,低声哭起来。
这全是战友用命换回来的粮食啊……
这喝的仿佛不是水粥,而是至亲战友的血……
就这样,在这场令人闻之落泪的惨胜下,固英城守住了。
霍阾玉被救,花绝……也回来了……
城门口是狮威军将士堆积如山的尸体,像一座牢不可破的屏障,牢牢扞卫着固英城。
黑鳞骑兵暂时被击退,却有欲与三面叛军联合进攻,将狮威军再耗些时日、而后一举歼灭的架势。
固英城孤立无援,所有人都知道,死亡已近在眼前。
医药院的小小后院,现下成了临时的主帅指挥所。
云琛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已剩半截的饮血剑。
那是江鸣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曾无数次带她杀出重围,宛如守护神一般。
江鸣总是教她,莫怯,怯得很,死得快。
她很想告诉师父:
对不起,师父,我现在真的好害怕……
无边无际的恐惧宛如恶浪,将她卷进深海,不论怎么努力,都游不到水面。
她感到窒息的绝望。
不是怕死,而是怕所有人都要死了。
她望向院子中央那木质粗糙的棺材,那是叶峮费了很大功夫才从一户百姓家买来的。
此时此刻,里面放着她的好兄弟花绝。
那么简陋、粗制滥造、甚至散发着些许霉味的棺材,放着最爱干净和体面的花绝。
薄薄一层,从后背张着巨大的口子,让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没有勇气去想象那剥落时的痛苦。
“阿琛,吃点东西吧。”叶峮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唤回云琛的意识。
她动作僵硬地起身,走进屋子,坐到破旧的小方桌前。
叶峮、不言、荣江和荣易,所有人都围坐着,对着桌上小小一罐淡白色的米汤,没人伸手去盛。
最后,叶峮吸了吸囔囔的鼻子,舀出带着米粒的汤,一一分给众人。
不言捧着碗喝起来。
喝着喝着,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哭。
他将碗摔下,直直仰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
伴着不言爆发的哭声,里屋传来毛笔落地的声响。
叶峮抬眼望去,泪眼模糊之中,只能看见霍乾念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佝偻又悲伤。
霍乾念重新捡起毛笔,却直愣愣地盯着信纸,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他想起初见时,霍家祠堂后院里,一个小小的人儿蹲在井底哭。
他听得心烦,甩下一根绳索,叫那小人儿自己爬上来。
没成想,那么幽深的井,那小人儿竟真的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对着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方堂弟,瞧那一脸黑灰带鼻涕的脸,霍乾念故意逗他:
“‘霍宸’?你别姓‘霍’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谁知这傻小子竟当真了,直接抛弃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一连七八年日夜不停习武,只为了站在他面前,骄傲地说:
“少主,我是你的亲卫‘花绝’,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直至我死亡的那一天。”
如今,一语成谶,他真的做到了。
他曾千万次地救霍乾念于水火,终将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固英城。
霍乾念想替他骄傲来着,将他光荣的事迹扬名立万来着,可又忍不住想:
他死了,那他心爱的蕊娘怎么办呢?霍帮库房里,霍乾念早就为他置办下的成婚贺礼又该怎么办呢?他那么臭屁又爱干净,该上哪里给他找一套崭新的霍帮亲卫服制,好给他最后一丝体面呢?
想着想着,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霍乾念手撑着书桌,肩膀微微颤动,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浸湿了整张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