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的篝火逐渐熄灭,叶峮和不言先后离开。
霍乾念说还想再坐坐,叫云琛也回去休息。
走出去很长的距离,云琛回头望去,霍乾念正从怀里掏出一卷大红色的东西摊开,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字,嘴巴一张一合,极其郑重地念着。
她眯眼瞧了瞧那大红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张军中将士晋级时会用到的封赏令。
与将军获封会收到一封明黄色的东宫令或诏书不同,将士们晋级,都是用大红色的信布。
所谓封赏,往往都是一篇辞藻堆砌、废话连篇的文字,最要紧的不过末尾一句“晋封谁谁谁为几级士官”。
但封赏即荣耀,将士们收到这种封赏令后,往往爱不释手,有人甚至将其当作护身符随身佩戴。
她不知道霍乾念在对着花绝念什么,封了花绝什么,又表了花绝什么功。
从那独坐坟前的高大、却微微弯曲的背影,她只看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与痛苦。
她静静坐在山脚下,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山坡。
她想,就让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哭一场吧。
为花绝也好,为狮威军也罢,为黯淡渺茫的前途,抑或是为随时会夺走生命的灾祸。
此时此刻,就让他暂时不做世人眼中神一样的人物,不做狮威军的主心骨,只做一回霍宸的表哥吧。
过了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霍乾念才脚步迟缓地从山坡下来。
云琛想要上前迎一迎他,荣江的身影却比她更快,突然从远处急急跑来,兔子一样窜过她身边,冲到霍乾念面前,激动道:
“将军!义军接连大胜!从叛军防线突围出一条路!命死士送来信函!请将军亲观!”
不知多久没有和外界取得过书信联系了,而且还是义军拼死送来的重要消息,霍乾念与云琛赶紧回到指挥所,命荣江立刻召集所有亲信与干将议事。
待云琛、叶峮、不言,荣江和荣易,以及罗东东到齐的时候,霍乾念已在里屋看完信。
所有人都在外间屋子里翘首以待,等着会有什么新鲜的好消息,却见霍乾念脚步沉重地从里屋走出来,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痛与黯淡。
一见霍乾念这神情,所有人顿觉不妙。
云琛更是没由来地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轻声问:
“怎么了?信上说什么?”
叶峮打量霍乾念手里攥着的信,封皮很普通,但内里装的信纸却是宫中才有的样式,“少主,是宫里来的信吗?”
所有人都被这话吸引地看过去,仔细打量霍乾念手中的信纸。
隔着烛火照射,一个个漆黑的字影犹如淤泥,斑斑沾染在霍乾念修长白净的手指上。
霍乾念“嗯”了一声,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抬起手,将信递给云琛。
云琛接过信,只看了几行,便脸色倏然煞白,差点不能站稳。
她这一剧烈反应,更叫其他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全都紧张起来。
“都看看吧,看完就收拾营地,准备出发。”霍乾念咽下喉头血,红着眼睛这样说。
云琛颤抖着手将信递给叶峮,而后叶峮又递给不言,不言递给荣江......
一圈下来,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罗东东最后一个接过信。
他早急得肠子都快焦了,一边抓过信,一边在众人脸上打量一遍,好奇道:
“瞧你们一个个都跟蔫豆角似的,这信上到底写了啥?”
罗东东急切地朝信纸上看去,接着瞬间瞪大眼睛,失声惊叫:
“四十万北伐军……全军覆没?!”
没有人说话,只有人捂着脸低低地抽泣起来。
罗东东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急切地想要从其他人脸上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惜全是一双双通红落泪的眼睛。
火盆颓颓燃烧着,火苗越来越小,似乎将要被冰冷吞噬。
罗东东满脸泪痕,嘴唇震颤着,目光慌乱地朝信下文看去。
后面都是宫中百官分析的局势之言。
信末尾还有一行字,看得出云望监国的艰难,也令罗东东更加锥心刺痛:
“丞相与百官议定:公主失踪,久寻不回,急望狮威军北上,救驾勤王……”
罗东东瘫坐在地上,再一个字都张不开口。
旁边的荣江搀扶了罗东东一把,随后苦笑:
“看信上的意思,是要我们和义军内外呼应,即刻突围叛军防线,北上去救公主。朝廷已无兵无将,没人能来增援我们,也没人能去勤王救驾,就连信都是托义军送进来的。早知道是这样一封信,唉......”
“那固英城咋办??”罗东东打断荣江的话,声音都有点变形:
“不!是整个东南咋办?俺们说撤军就撤军!东南的老百姓咋办??”
荣易忍着没有掉眼泪,铁青着脸,在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
“什么狗屁命令?!”
不顾荣江着急阻拦,荣易直接敞开了骂:
“如今我们被包围,全因东宫执意调兵北上!害得中部沦陷,叛军才与黑鳞骑兵里应外合,差点将我们困死在这!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了,靠着东南老百姓捐赠的粮食衣物,靠着义军一边牵制叛军,一边用活靶子一样的夜行飞翼来空投!才让我们有饭吃有冬衣穿!可这会却要我们前脚受恩,后脚就将恩人抛弃?!东宫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
“别胡说!”荣江吓得跳起来,赶紧去捂荣易的嘴,紧张地查看霍乾念和云琛的脸色,荣易却已经怒火上头,根本不管不顾,一把推开荣江,继续大骂:
“上一次,多艰难才将黑鳞骑兵打退到边境!眼看就要对敌最后一击,东宫却非要将两位将军调回京都述职!整整耽搁半年!给了黑鳞骑兵喘息之机!
现在,义军、百姓!所有人豁出命来援助我们,就是盼着我们重振旗鼓,将黑狗打出楠国!现在却又要我们放弃!为了救一个任性的东宫储君!死了四十万不够!还要逼着我们将整个东南拱手让给黑狗祸害吗?!”
荣易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荣江根本阻拦不住。
若换做从前,敢当众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言,等着荣易的必然是死罪一条,还要株连九族。
可眼下,众人才刚吃了没几顿饱饭,才从濒死中捡回一条命,已无人有精力去在乎什么皇权威严。
更何况,荣易只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见众人都低头沉默,没人出来呼应自己,荣易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冲着云琛:
“老大!你说句话啊!要北上吗?要把固英城还有整个东南的老百姓,都扔下不管吗?你让丞相收回成命好不好?”
罗东东也祈求地看着她,喊了声“老大!”
云琛何尝不知北上意味着什么,荣易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所有人的心头。
可这命令是由百官决定,既非云望一人能左右,更是别无选择的办法。
在所有狮威军将士们的心里,东南的老百姓们,早已远比那草包“东宫”重要。
可对于楠国这个庞大的国家来说,南璃君却是维系一切平衡,象征楠国不亡的希望。
沉默良久,云琛道:
“北上吧。”
原本罗东东几人都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云琛能改变些什么,此刻却只有彻彻底底的颓丧。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过的不言和叶峮商量几句,低声问:
“北上的话......那......能把花绝一起带走吗?别留他一个人在这,别让焦左泰那畜生再碰他。”
这话一出,原本还愤愤不平的罗东东突然就安静了,只是耷拉着肩膀坐在那里。
云琛和叶峮他们,连至亲兄弟被残忍杀害的仇都不报了,连这口气都要硬生生咽下去,旁人还有什么资格指责?
只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荣易吼道:
“我们能带走花绝兄弟,那剩下那么多老百姓呢?带不带?带几个?!”
此话一出,屋子里仿佛凝固了。
见霍乾念已面色黑沉,荣江赶紧站出来打圆场,为霍乾念斟茶赔罪。
荣易扫视众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却没再多说,咬咬牙,扭头冲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