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可以接受向前战死的英魂,但决不能接受后退的幸存。
一日时间,全军整顿拔营,清点完毕。
从昭国带出来的三十万狮威军,经此劫难,已只存余不到十九万人。
十万匹屠苏战马,唯剩两万余匹。
为了不引起恐慌,霍乾念命将士们挨家挨户地告知狮威军将撤退的消息,请百姓们自行决定去留。
如有想随狮威军一起撤出东南者,可跟随狮威军一同行军,军中不得驱赶,需得加以照拂。
可百姓不比将士们惯于听命,反应迅速,人们根本无暇考虑要不要离开故土的举家大事。
只见到前一日还对黑鳞骑兵勇猛冲杀的将士们,今日却如同丧家之犬,突然纷纷夹着尾巴要逃走?
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百姓们更多的是迷茫与恐惧。
狮威军走了,二十万吃人的黑鳞骑兵还在外面。
一旦狮威军离开,东南将沦为黑鳞骑兵屠宰的乐园,百姓们将置身比地狱还恐怖一万倍的魔窟。
因此,当霍乾念和云琛领着狮威军整队离城的时候,全城百姓都在道路两边和城门口站着。
他们疑惑、失望、怨恨、绝望……
眼神像最锋利的锥子一样,一道道扎在每个狮威军将士的身上。
将士们低着头,背着干瘪的行囊,无声地行军,从千百道锋利交织的目光中穿过。
没有百姓骂些什么,但充满怨怼的神情已足以说明所有。
明明放眼望去全是人,可却没有一点人声。
直到一个老大娘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上前,牵住一个小将士的衣袖,才打破这沉默与死寂:
“孩子们,你们要上哪去啊?”
小将士根本不敢抬头看老大娘,耸拉着脑袋,低声地说:
“我们要北上。”
老大娘露出疑惑的表情,转而又明白过来的样子:
“去北边啊?北边冷,多穿点,好孩子。”
说罢,老大娘拿出身边的包裹,里面是几件新缝制的粗布冬衣。
老大娘将冬衣塞给那小将士,后者怎么也不肯收,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为了不搅乱民心,令全国为之沮丧,北伐军全军覆没和东宫失踪的消息,只有霍乾念和云琛几人知道。
朝廷严密封锁这一消息,也令霍乾念和云琛等不可私自泄露。
所有人只知道狮威军要撤离东南,北上去洛疆战场协助大败的北伐军,却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老大娘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北方很冷,这些比她最小的孩子还要小的将士们,如果冬衣不够穿,会冻坏的。
老大娘和那小将士拿着冬衣来回推辞,旁边一个男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拦住那老大娘,语气不善道:
“大娘,人家不领情,您就别浪费心意了。他们都不要固英城了,您还管他们穿得暖不暖?”
听了这话,小将士瞬间把头埋得更低,却听那老大娘并没有附和着说下去,而是重重叹息一声:
“唉……还有谁,比咱们更知道吗?”
老大娘酸楚的声音在冬风中轻轻颤抖,传进每一个将士的耳中:
“咱们这可是固英城啊……打了两年的仗,地道钻过,羊人将军手底下逃过,还有人比咱们更知道,这些孩子们守了固英城多少次,豁出命保护了咱们多少次吗?”
这一字一句犹如无形的手,硬生生提住了每个将士的命线,令他们昂起头来,眼含热泪地看向这座古老又千疮百孔的固英城。
看向这些同生共死了无数次,已几乎成为亲人的百姓们。
在小将士低声的啜泣中,老大娘将一件冬衣披在他的肩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用那双苍老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小将士的脸庞。
“去吧,孩子。”
许是被老大娘的话所感染,百姓们望向狮威军将士们的眼神中,少了许多失望和怨恨,多了些无奈和心疼。
望着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再想到今日就要离开,再也不能保护这城这人,固英城将第一个沦为黑鳞骑兵的屠宰场,小将士满腔悲哀绝恨,只觉无颜面对。
他将身上捆挂粮食的绳索解下,只留了一块砖头一样的冻米砖,将其余所有干粮都取下,用力塞进老大娘的怀里。
“大娘,万一黑鳞骑兵要……要……”
只说了半句,小将士就再也说不下去。
万一黑鳞骑兵又缺粮,要抓你,要杀你,要吃你……
小将士的咽喉像被一大团棉花堵着,“到时候,就拿这些粮食挡一挡吧……”
希望黑鳞骑兵吃了粮,就不吃人了吧。
这话没有人说出口,却又不必说。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只要黑鳞骑兵吃光城里的粮食,就一定会将魔爪伸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
想到这里,行在队伍最前方的霍乾念回过头,望了那小将士和老大娘片刻,随即下令:
“全军听令,每人只留三日口粮,其余粮食原地卸下,留给百姓。”
一旁的法算官担忧道:
“本来粮食也只够七八日,这下卸去一大半,三日之后怎么办呢?”
云琛环顾四周百姓,“三日之后打野物,吃雪块,吃树叶,吃草,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树,就饿不死,冻不死。”
法算官点点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去解腰间的粮袋。
将士们也纷纷卸粮,待队伍离城走远,只留下满地零零散散的粮食。
固英城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冷风不停地往城里灌,吹得人心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