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威军前脚离开固英城,后脚黑鳞骑兵就杀了进去。
据说,只一夜功夫,固英城就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哭声,只传出阵阵肉香。
消息很快传遍东南。
所有城镇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沦为第二个固英城。
只因再也没有人守护他们了。
行军十天,不论经过哪座城,哪个村,狮威军都能接收到百姓们充满憎恨与愤怒的“夹道注目”。
将士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匆匆行路。
有时遇到道路两旁的人骂“缩头乌龟”“忘恩负义的败类”,或是有人“呸呸”唾骂,将士们也都不吭声,不反驳。
直到途径一个村子,已临近叛军与义军交战的防线时,策马在队伍前部的荣易,突然被一个臭鸡蛋准准砸在脑袋上。
荣易气恼地拍打着头上的腥臭蛋液,怒目去寻那罪魁祸首,却对上一张冰冷又轻蔑的小脸。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站在路边,恨恨地瞪着荣易。
他浑身破破烂烂,衣服里的棉絮都露在外面,衣服已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后背上是用石灰写着的一个大大的“援”字。
在狮威军被弹尽粮绝困在固英城,义军与夜行飞翼来救援时,许多包裹投放偏差,落在固英城周围的城村。
捡到包裹的百姓们,不仅没有将物资据为己有,反而自发组成运送粮食的“支援队”,在身上画下一个简陋又骄傲的“援”字。
男女老少共同扛着粮食和物资,冒着冰天雪地,一步步徒步向固英城,将希望带去狮威军。
一下子,气愤化为满腔深深的无力与愧疚,荣易瞬间泄气。
他在腰间摸索了一阵,将最后半块干粮抛给那男孩子。
男孩子没有去接,对着干粮狠狠踢了一脚,又啐了一口,然后飞快地跑远。
荣易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云琛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拾起那半块干粮,拍拍上面的灰,想要再还给荣易。
毕竟还没出叛军的包围线,粮食实在太珍贵。
她拿着干粮往队伍中走,目光却注意到路边一群人,正挥动铁锹,好像在挖些什么。
见其中一家只有祖孙四人,老爷爷拿着半截铁锹,挖得吃力,几乎要摔倒,一旁的老奶奶和两个孩子竟在徒手挖土,云琛赶忙上前帮忙。
“老人家,我来帮您!”云琛卖力地挥动铁锹,“要挖多大,多深?您说,我来挖。”
“埋尸坑,够埋我们一家老小四个人就行。”老爷爷牵着同样头发银白的老奶奶,以及两个懵懂的孩子,十分平静地回答。
云琛手里一抖,铁锹挥偏,狠狠砸在一块石头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僵住动作,震惊地望着那老爷爷,后者直直看着她,说:
“埋了总比被吃强,还能留个全尸。下辈子投胎,希望能投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吧。”
云琛声音干涩,摸了摸两个还不及她膝盖高的孩子的头,“您的儿女呢?”
“早死了,义军打叛军的时候,他俩推着车,去给你们送馍馍,在路上被流箭射死了。”
老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一点怨恨都没有。
云琛却半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良久才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低声道:
“那……老人家,你们要不要和我们的队伍一起走?一起……撤离东南?”
“不啦,你们北上也是打仗吧?我们跟着去,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死。”
云琛回答不了。
她既无法作出承诺,说一定护着他们活下去,也无法保证今日丢失东南,明日丢失的会不会是东北,西南……
她甚至不知道此去结果将如何,自己还能活多久。
南璃君是否还活着,楠国会不会很快就要迎来灭国末日。
僵硬地站了许久,云琛重新挥动铁锹,挖起这足够埋掉一家老小的深坑。
一下比一下更深,一锹比一锹更沉重。
她感觉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像黑鳞骑兵的帮凶。
队伍中,靠近云琛的罗东东几人也纷纷跑来,帮剩下的百姓们挖起“尸坑”。
整个队伍都自发地停下来,将士们用饱含愧疚、无奈的眼神,沉沉望着那一个个尸坑。
等几人将尸坑挖好,云琛莫名累了一身大汗,像是浑身发软地打完一场必败的仗,累得想要虚脱。
“谢谢你,姑娘。”一旁的老奶奶走上前,用袖子帮云琛沾沾额头上的汗。
老爷爷则抬手拂过云琛满是刀痕破洞的铠甲,将她肩上两块刀砍后留下的碎片拨掉,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颗有些斑驳的蜂蜜糖。
他把糖掰碎,挑出两个小块喂给孩子,将最大的一块送到云琛的嘴边。
最后剩下一点糖粉,他轻轻拢在手心,喂进老奶奶的嘴里。
看着云琛苍白小脸上一双倔强又饱含泪水的眼睛,老爷爷疼惜地说:
“可怜的世道,女娃儿都上战场了,吃吧,以后都不吃苦,只吃甜吧。”
云琛含泪咽下蜂蜜糖,放下荣易丢出去的干粮,而后摇摇晃晃地转身,几乎用爬的姿势骑上水中龙。
她不敢再回头去看那祖孙四人,却清楚地听见两个孩子奶声奶气地说:
“爷爷,好苦呀。”
爷爷叹息一声,哄道:“一会儿就不苦啦。”
云琛用力咽下一口,蜂蜜糖是苦的吗?
她吃不出来,只尝到勾心戳肺的酸楚。
队伍再次起程,云琛坐在马背上浑浑噩噩地行路,直到霍乾念与她说话,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想起还没有回礼呢,急忙在身上到处乱摸,试图找到一样能报答那珍贵蜂蜜糖的东西。
霍乾念试图去抓她的手腕,“琛儿,冷静些!”
她根本听不见,瞪着大眼睛问霍乾念:
“你有贵重的东西吗?能在黑鳞骑兵杀来时换命的?有没有??”
摸来摸去,浑身除了伤痕和血痂,她身上什么都没有,粮食也都一路施舍完了。
看她急得快要哭出来,霍乾念将隐月剑上的南珠剑穗拆下来,递给她。
她像抓到救命稻草那样欣喜,连忙驾马掉头,朝祖孙四人飞奔去。
等她回到尸坑旁,那祖孙四人却已不见踪影,原本挖坑的人群也大都不见了。
只剩几个汉子一锹锹铲着地上的土,抛进一旁的尸坑中。
她急忙拽住铲土的汉子问:
“方才那四个人呢?老爷爷他们呢?”
汉子目光冰冷地打量她身上的军服,指指四周七八个已经填平的尸坑,麻木地开口:
“不知道在哪个坑里,你找吧。”
云琛怔住,直接一把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怒吼质问:
“你们疯了?!怎么能活埋人?!”
那汉子一动不动,毫不反抗,脸上甚至带着一抹轻蔑:
“现在不埋,等什么时候?等黑鳞骑兵打过来,还来得及吗?”
停顿了一下,那汉子用没有语调的声音道:
“他们刚吃了断肠草,这会已经没气了。这附近的粮食全被你们吃完了,只剩毒草没人吃。断肠草好啊,死得快,就是太苦了。糖都压不住的苦。”
听了这话,云琛瞬间如坠冰窟,身上一阵激寒。
她踉跄着步子缓缓转身,猛然抬头——
望见头顶天空中,一头虎身鸟翼的穷奇凶兽正在撕咬太阳。
它扯下硕大一口,摇头摆尾,仰脖吞进,整个世界立刻黑暗下一半。
她惊恐地指向天,想叫别人也看一看,却感到天旋地转,接着两眼一黑,直直载进一个空尸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