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螺黛画远山,女儿争效胡姬妆。刘家娘子倚门笑,当年谁识汉家绢?”
临安胭脂巷的蓝靛春秋
南宋淳熙年间,临安胭脂巷的晨雾总裹着靛青染缸的酸涩。孙家染坊的当家娘子孙二娘,每日卯时必用竹竿搅动七十二口陶缸——这是祖传的“青出于蓝”秘术。春采蓼蓝、夏浸石灰、秋兑米酒,待到冬雪初降时,方能染出“雨过天青”的素色。城东林府的夫人年年定制此色裁衣,说是“这蓝里藏着山河气韵,穿去佛寺上香,连菩萨都多看你一眼”。
这年端午,巷口忽支起一顶波斯商人的锦帐。胡商阿卜杜拉搬出三只鎏金木箱,揭开时满街哗然:箱中布料蓝得妖异,似将夜空撕下一角。他举着琉璃瓶高喊:“此乃波斯月神泪染就的‘天穹蓝’,浸染三日不褪色!贵府小姐用了这颜色,保准嫁得比月宫嫦娥还风光!”
蓝染缸里的乾坤倒转
孙二娘起初不屑。她拎起一匹波斯蓝布对着日头细看,冷笑道:“蓝得这般扎眼,倒像戏子的行头!”可不出半月,胭脂巷的风向就变了。待嫁的姑娘们结伴来买波斯蓝,嫌孙家的靛青“老气横秋”;连林府夫人的丫鬟都嘀咕:“夫人今年改订波斯蓝了,说咱们染的蓝像寡妇衫。”
孙二娘夜半盯着染缸发呆。缸中蓼蓝的汁液泛着熟悉的青黑,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染布如养性,急不得——蓼蓝要在三伏天晒出魂,石灰得用陈年井水化开,这般染出的蓝,是能穿三代人的。”可眼下波斯蓝只需浸染三刻钟,价钱却贵了十倍。她一咬牙,将祖传的陶缸全换成胡商的白瓷瓮。
妖蓝祸起萧墙
头一年,孙家染坊门庭若市。波斯蓝的浓艳霸道,确如阿卜杜拉所言“闭月羞花”。钱塘县首富嫁女时,竟用此蓝染了十里红妆里的八里——说是“胡人尚蓝为贵,比俗气的大红吉利”。连酒肆歌姬都裁了露肩的波斯蓝襦裙,纱衣透肤处缀着金线,走在西湖边惹得画舫相撞。
灾祸始于第三年寒食节。林府突然退回三十匹布料,管家冷着脸说:“我家老爷升了礼部侍郎,这妖蓝犯了‘五色不正’的忌讳!”更让孙二娘心惊的是,某日见茶摊伙计用波斯蓝布擦桌,那布褪色染得桌面如生淤青——原来胡商的染料经不得三洗。
颜色暗战的文化杀机
这日秋雨绵绵,孙二娘蹲在染缸前捞蓼蓝残渣。忽听身后木屐声响,竟是云游归来的老染匠徐驼子。老人捏起一撮波斯蓝染料嗅了嗅,嗤笑道:“胡商奸猾!这蓝是用矿石混硫磺熬的,色邪性烈,好比给人参喂砒霜。”他抖开孙家祖传的靛青布,“你且看这经纬——蓝在外而白在内,这叫‘外礼内仁’;那波斯蓝却是表里皆妖,穿久了心性都要变!”
孙二娘如遭棒喝。想起这些年的变化:士族女子争穿露颈胡装,说是“天穹蓝衬得肌肤赛雪”;寒门书生典当笔墨买波斯蓝长衫,以为“穿此色可添贵气”;连清明扫墓的孝服,都有人用波斯蓝镶边,美其名曰“新礼”。颜色成了篡改伦理的笔墨,而自己竟做了研墨人。
青蓝之争的千年棋局
徐驼子从褡裢里摸出半卷《考工记》,指着“画缋之事”篇道:“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颜色关乎天地秩序。蓼蓝取之草木,合的是‘木德生发’;胡人的矿石蓝属金,金克木啊!”他蘸着残缸里的靛青,在墙上画了幅五行相生图,“当年黄帝定衣裳而天下治,凭的就是颜色镇八方。如今这波斯蓝…”老人将朱砂点在金位,整个五行图陡然杀气腾腾。
三日后,孙二娘砸了白瓷瓮,重支起祖传的陶缸。她在染坊前挂出布幡:“本坊只染三晒九酿的正青”。起初门可罗雀,直到某日,退婚的张家小姐哭着上门:“穿了半年波斯蓝,背上起满红疹——求二娘给我染匹能遮丑的素青!”
色相迷局中的破阵枪
这场颜色之争,恰揭开了文化木马的阴毒心机。胡商的手段藏于三处:
其一“符号置换”——将颜色与异域神只绑定,如同把“礼”字偷换成“利”字;
其二“感官僭越”——用刺激视觉冲击理性,正如以脂粉香盖过书墨香;
其三“价值倒错”——使颜色脱离伦理体系,好比让猛虎离山、蛟龙脱水。
但华夏衣冠早有应对之道。《礼记》载“衣正色,裳间色”,正道出颜色须合天地人伦。孙二娘最后悟得:颜色如剑,祖传的靛青是未开刃的君子剑,波斯蓝却是淬了毒的鱼肠剑——前者可裁出端方世道,后者只划得出欲望沟壑。
三年后波斯商队撤离临安,留下满城褪色的妖蓝布。孙二娘在染坊教孙女辨色,小丫头指着天边晚霞问:“那红里透青的云彩,该叫什么颜色?”老人将蓼蓝籽撒入染缸,笑道:“这叫‘华夏色’——胡人学不来的。就像你娘酿的梅子酒,任他西域葡萄酒再烈,解不了江南的暑气。”
巷口飘来新童谣:“天穹蓝,褪色快,不如孙家靛青在;胡姬妆,三更卸,汉家衣衫传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