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的周娥皇,将李从嘉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方才弹奏时的专注与欢喜,瞬间被一股失望冲淡——从前在她面前,李从嘉总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谈及乐谱时谦逊温和,从不将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可今日在宫宴之上,却将寻谱的功劳全归于自己,连半句提及杨骏补充曲谱细节的话都没有。她指尖轻轻拢了拢衣袖,指腹摩挲着锦缎的纹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着,原来从前的温和,竟藏着这般不为人知的心思,全是伪装罢了。
她下意识抬眼,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悄悄掠过杨骏所在的方向——他正端着酒杯,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想来也听到了李从嘉的话。周娥皇心头不由微微一动,既有几分愧疚,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怕他误会自己与李从嘉串通隐瞒,忙又垂眸,将眼底的神色尽数掩去,只盯着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发呆。
而龙椅上的李璟,听到《霓裳羽衣曲》五个字时,不由吃了一惊,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酒液差点洒出来。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满是意外与欣喜:“《霓裳羽衣曲》?可是当年玄宗皇帝所创的宫廷绝响?自安史之乱后,这曲谱便多有散佚,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我南唐复原,真是难得!”
殿中群臣也纷纷附和,看向李从嘉的目光满是赞叹,唯有李弘冀面色依旧沉凝,看向李从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他倒不知,这个素来只知风花雪月的六弟,今日竟能有此意外之举!
殿内的赞叹声如潮般漫过,李从嘉立于阶前,脸上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他缓缓躬身,对着龙椅上的李璟朗声道:“父皇谬赞了。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玄宗皇帝所创的这《霓裳羽衣曲》,本就是盛唐气象的绝响,是上天赠予世间的雅乐瑰宝。如今能重现人间,并非儿臣与娥皇之功,实是因父皇您有这般承平之心、爱才之德,方能引此雅乐归来——这才是上天赐予我大唐的恩赐啊。”
龙椅上的李璟听得眉梢舒展,捻着胡须笑道:“你倒会说话,既懂雅乐,又知谦逊。好,好!今日这曲,确实配得上这七夕盛会。”
殿中群臣也纷纷附和,气氛比先前更显热络,唯有屏风后的周娥皇,指尖悄悄攥紧了锦帕,方才那点因琴音生出的欢喜,又淡了几分。
就在这时,钟谟忽然起身,对着李璟拱手道:“陛下,今日七夕盛会,既有好曲,又有美酒,若能再有诗词助兴,便更圆满了。臣听闻大周杨将军文才出众,乃北方文坛宗首,不如请杨将军为今日的宫宴作一首七夕词,让我大唐君臣也见识见识大周的文风?”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李弘冀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李景遂则微微皱眉——钟谟这分明是故意发难,若杨骏作不出,会失了大周颜面;若作出的词句不合时宜,又会落下话柄。
杨骏心中了然,却不慌不忙地起身,对着李璟拱手道:“陛下,钟侍郎抬爱了。诗词讲究‘情随景生’,方才听王妃的琴曲,又见殿内烛火通明、君臣同乐,杨某倒真有几句拙作,愿与诸位共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的夜色,缓缓吟道:“《鹊桥仙.七夕》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杨骏的词句刚落,殿内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连片赞叹。韩熙载率先抚掌:“‘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杨将军这词,没有堆砌七夕的俗套意象,反而写出了相逢的怅然,比寻常咏节之作更有嚼头,实在精妙!”
李璟也点头称是,端着酒杯笑道:“既有琴音绕梁,又有佳词助兴,今日这七夕宫宴,算是圆满了。杨使臣,朕敬你一杯,谢你为这盛会添了雅趣。”
杨骏躬身谢恩,举杯饮尽杯中酒,目光却不经意间掠过屏风——他能隐约听到屏风后传来的细微声响,想来周娥皇也在听。
殿内赞叹声未散,李从嘉已起身离席,手中捧着酒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快步走到杨骏席前:“杨将军此词,字字珠玑,与娥皇方才弹奏的《霓裳羽衣曲》相映成趣,堪称‘曲词双绝’,这杯酒,理当我为将军斟满。”
杨骏本已伸手去取案上酒壶,见他这般举动,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收回手,顺势欠了欠身,语气平和:“六皇子客气了,不过是随口吟哦的拙作,当不得这般郑重。”
李从嘉却执意上前,酒壶倾斜,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杨骏空了的注碗中,动作慢而稳,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杨骏的面容,像是在观察他的神色。
酒液入喉的瞬间,斜对面的李弘冀猛地攥紧了酒杯,指节泛白,神色骤然一紧,眼底翻涌起惊惶与懊恼——杨骏怎么真的喝了这杯酒!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心中只剩一个念头:袁从范害我!
杨骏看着杯中酒液见了底,抬手放下空注碗,瓷碗与桌案轻碰发出一声脆响。他抬眼看向刚落座的李从嘉,嘴角勾着一抹淡笑:“多谢六皇子斟酒。”
李从嘉坐在席位上,闻言侧过头,浅笑着颔首回应:“杨将军客气了,今日宴饮本就是为尽地主之谊,将军尽兴便好。”
宴会并未因这短暂互动停歇,丝竹声很快再度响起,殿中烛火映得满室通明。紧接着,韩熙载率先起身,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玉板,缓步走到殿中,对着李璟躬身道:“陛下,《霓裳羽衣曲》重现宫宴,既是我大唐雅事,更显国运昌隆之兆,臣恭贺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