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三江市政府大楼灯火通明,张景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眉头紧锁。空调的冷气在室内流转,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燥热。桌上摊开的机构改革方案文件,密密麻麻的裁员名单像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在眼前。
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司丽雅端着两杯热茶走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丈夫手边,“还在为裁员名单发愁?”她轻声问道,目光扫过文件上那些被红笔圈出的名字。
张景转过身,揉了揉太阳穴,“市里这次精简机构力度太大,各部门都盯着市政府的一举一动。我不可能不发愁啊。”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作为市长,我必须带好这个头。”
司丽雅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明白丈夫的难处。作为市委组织部部长,她手里也攥着一份需要调整的人员名单。
然而,该裁掉谁呢?大家都是那么地优秀,而且,要说背景,能够到市委组织部来工作的人谁会没有背景?裁到张三,说不一定他的爸爸或者妈又或者是他的舅舅、叔叔、伯伯、外公、外婆甚至爷爷奶奶说不一定就是某市的市长或者副市长,或者是某局的局长什么的?如果裁掉李四,说不一定他的姐姐,哥哥或者是他的姨妈又是什么部门的领导或者又是哪个局的局长,甚至或者是省里的某一位大佬。如果裁到王五···
两人沉默片刻,张景突然开口:“丽雅,我有个想法,但......”他欲言又止,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
“你是说张悦和煜光?”司丽雅似乎猜到了丈夫的心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张悦是张景的妹妹,从小被一家人宠着长大。如今刚生完孩子,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而张悦的丈夫肖煜光在组织部工作出色,已经是最年轻的组织一科的科长,前途一片光明。
张景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市里要求领导干部亲属带头响应改革。如果我们不做出表率,下面的工作根本没法开展。”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妹妹怀孕时幸福的笑容,还有妹夫在工作中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一阵刺痛。
司丽雅的眼眶微微泛红,“可是他们刚有孩子,张悦身体还没恢复,煜光在组织部干得那么好......”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这样的决定,会不会太残忍了?”
“我知道。”张景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着彼此的焦虑与无奈,“但我们别无选择。改革关乎三江市的未来,我不能因为私情坏了大局。”他深吸一口气,“况且煜光本就是教师出身,回到教育岗位也不算埋没他的才能。”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闷雷,乌云遮住了月光。司丽雅望着丈夫疲惫却坚定的眼神,心中满是心疼。
她明白,这个决定不仅会伤害到亲人,也会让他们夫妻背负巨大的压力。但作为领导干部,他们肩负的责任,容不得半点私心。
“明天我就去找他们谈。”司丽雅握紧丈夫的手,“我们一起面对。”
张景将妻子搂入怀中,“丽雅,老婆,谢谢,谢谢你,谢谢你能够理解我,支持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雷声轰鸣中,他在心里默默向妹妹和妹夫道歉:对不起,为了三江市的明天,只能委屈你们了。这份歉疚如同窗外的雨,一点一滴,打在他的心头。
七月的蝉鸣在梧桐树上撕扯着暑气,张悦裹着单薄的针织衫蜷缩在沙发角落,怀里刚满月的女儿正发出细碎的呢喃。婴儿床旁散落着未拆封的奶粉罐,她红肿的眼睛盯着茶几上那份调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罗场镇中学”几个字,直到纸张边缘被揉出毛边。
门被推开时,张悦没有抬头。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气息——是哥哥和嫂子来了。
“小悦,我们......”司丽雅的声音刚起,就被张悦突然爆发的哭喊截断。
“为什么是我们?”张悦猛地抬头,泪水顺着脸颊砸在婴儿毯上,“全市那么多人,非得把我和煜光弄到八十公里外?”她颤抖着指向婴儿房,“你们看看!囡囡连奶粉都要喝不起了,煜光刚评上优秀科长,现在却要去当乡村教师?”
张景喉结滚动,试图开口解释,却被妹妹连珠炮似的质问淹没。
“我生完孩子大出血,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张悦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尖锐,“你们来看过几次?现在倒好,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把我们踢出去!”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怀里的孩子被惊醒,也跟着放声大哭。
司丽雅快步上前想抱孩子,却被张悦侧身躲开。这个动作让空气瞬间凝固,她僵在原地,眼眶泛起泪花:“小悦,我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张悦冷笑,声音里满是讽刺,“你们动动嘴皮子,我们就要拖家带口去乡下!煜光每天要来回一百六十公里,我一个人怎么带孩子?”
她抓起茶几上的教师资格证摔在地上,“我考这个证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留在市里离你们近点!”
婴儿的哭声、张悦的抽泣声在狭小的客厅里交织。张景蹲下身想安抚妹妹,却被她狠狠推开。
“妹妹,你的孩子可以让妈给你带···”张景艰难地说。
“别碰我!”张悦歇斯底里地喊道,“妈给我带?妈都是一身的病,你明明会医病,却整天不粘家,妈好几次都晕倒在厨房里,要不是我,说不一定她就死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说让妈给我带娃娃。你们当领导的,是不是觉得亲戚都是工具?需要牺牲的时候就拿出来挡枪!”
司丽雅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小悦,我们每天都在看裁员名单,多少家庭要失去工作......你和煜光至少还有安置,可其他人......”
“所以我们就活该当替罪羊?”张悦突然安静下来,声音却比刚才更冷,“囡囡满月酒你们没来,孩子生病你们没来,现在要‘大义灭亲’倒是跑得比谁都快。”她抱紧孩子起身,“出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张景和司丽雅对视一眼,满心的愧疚几乎要将他们淹没。门外的蝉鸣声依旧刺耳,而屋内,被泪水浸湿的调令在风中轻轻颤动,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