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手中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王大庆也不急着催刘涛然报价,主动伸手帮忙将托盘端到桌上。
在每个单位里,采购都是肥差,除了那些不好明说的灰色收入外,还有些是明面上的“合法”收益。
比如领导会在某个采购品类上划一条价格线,在不影响品质的前提下,采购能争取出多大的利润空间,就算进了自己口袋,单位也不会过问。
王大庆心里自有一条底线,不能低于国营饭店经理沈河阳给的条件。
要知道,与大寨公社采取统一收购不同,朝阳公社在完成硬性上交集体的任务之后,剩下的猎物归猎户个人处理。
虽然数量有限,但只面向一两个单位供应,在这个物资紧缺的时代也已是非常可观的份额。
此时,刘涛然正在暗中盘算。
作为当了多年的采购,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城里乡下的都有,但王大庆身上的气质非常独特,让他隐约产生一种直觉,只要牢牢把握住这个人,自己脑海中构想的宏图蓝图便极有可能变为现实。
直觉这东西玄乎其玄,没法验证,但刘涛然却深信不疑。如今他正纠结,是要利润,还是要升职。
他判断当前的大锅饭体制已经隐隐出现裂痕,恐怕撑不了太久,是时候积累点原始资本,等时机一到,立刻停薪留职出来单干。
但他也清楚,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人脉”资源,若只靠他一个煤厂采购经理的身份,恐怕也只能在这一县之地挣扎翻滚。
所以问题就转化成了一个选择题,要不要通过让利结交王大庆,看能不能借此实现职位的跃升,从而弥补失去利润的损失。
可惜的是,以他当前掌握的信息,还不足以作出果断判断,他情绪上的犹豫不决,开始无意识地显露在表情和行为上。
王大庆将牛肉面摆正,把筷子轻轻放在碗上,说道:“四年后包产到户。”
一旁正拿筷子搅拌面条、吹着热气的马国宝,闻言翻了个白眼。他心里直嘀咕,大庆哥这人真是神,一天不提包产到户就难受?
可刘涛然却如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一震,整个人浑身颤抖,眼珠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王大庆。
怪不得,怪不得他气定神闲比县长还淡定,王大庆必定是王家人。
那个王家,手眼通天,不光在东北,在关外的皇城也有人脉,肯定掌握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消息。
哎呀,我怎么没早点反应过来……
刘涛然突然警醒,王大庆恐怕是王家那位老爷子的孙子,下乡是来“镀金”的。只要自己能抱住这条大腿,将来定能飞黄腾达,商业版图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庞大。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婆娘,快快,切半斤牛肉,再加五十个猪肉白菜饺子!”刘涛然朝着厨房门口吆喝。
“马上来!”厨房里,店长爽快地回应。
王大庆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碗。
碗里只有几片牛肉飘着。
别拿后世那些遍地都是的牛肉拉面店来比。
在这个年代,能拿几片东北特色的卤牛肉来招待客人,已经是极高的规格了。
更别提还有猪肉白菜饺子。
馅儿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只有真诚招待才会加料。
两样菜加起来,王大庆觉得这顿饭规格太高了。以刘涛然平时那种一毛钱恨不得掰成十分花的抠门性格,他会这么大方?
难道是岁数大了看透人情?
不可能,老祖宗早说了,撼山易,撼人心难。这是千百年反复验证的真理。
该不会……
王大庆突然想起那天黑书店的老板,也把自己错认成王家的人。
天下姓王的人千千万,东北大区里也有不少。
可他和那个手眼通天的王家人,连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连蹭都不屑去蹭,于是他开口解释道:“我祖上是来自冀西南的农民,落脚奉天乡下,到我这代也不过是第五代。”
“我懂,我懂。”刘涛然点头连连。
懂个锤子。
王大庆一阵郁闷,连祖籍都讲出来了,刘涛然还一口咬定是低调。他真怀疑这人是怎么成为东北饮食界王者的,怎么世纪初就能身价百万。
“牛肉来了。”店长端着一盘切好的牛肉走了过来。
“王同志快尝尝,这是我老丈人家百年秘制的卤牛肉,当年在中原大地可是一绝……”刘涛然满脸热情地招呼着。
王大庆这才明白,眼前这个饭店可能就是刘涛然妻子生前亲手规划的事业,刘涛然只是照章办事,不敢违逆。
不管你是谁,现在正好,趁着这人还在,顺便明确一下自己的身份。
“憨货,人家都报家门了,你就知道吃。”店长敲了敲桌子,板着脸瞪了一眼。
刘涛然立马陪笑赔不是,乖乖报上家门。
王大庆晚年时遇到家破人亡的刘涛然,两人一见如故。除了对他第一任妻子的背景不清楚,其他事几乎都一清二楚,此刻眼皮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他心想这夫妻俩还真是一个德性,懒得理会。
刘涛然完全没察觉,自顾自报完家门后便抛出价格:“净肉每斤八毛钱,有多少我要多少。”
别说王大庆,就连一向不懂行的马国宝都停下嗦面的动作,愣愣瞪大了眼睛。
市面上的野味价格虽然比普通养殖肉略高,但供销社的平均价格也就是八毛到一块一斤,这还是上等部位。
这么一算,刘涛然这个报价,几乎是贴着单位划出的利润线给的。
这不是明摆着自己贴钱做买卖?
“咱就按国营饭店六毛钱一斤收。”王大庆笑了笑。虽然能多赚钱他当然乐意,可刘涛然这个高价是误会他是王家人,想借机抱大腿。
万一以后混熟了,刘涛然真的开口求提携怎么办?
他要真有那实力,早就能把张红梅、陈倩、李大夫三个安置回城继续上学了。
“我这是合理价格……”刘涛然一脸郑重,认为王大庆不过是按套路来走流程。
“行了,就六毛,不要我现在就走。”王大庆冷冷地撂下一句。
刘涛然顿时换了一副嘴脸,陪着笑道:“好好好,就按王同志说的。另外,马国安同志的事,我会全力以赴带他熟悉业务。”
王大庆无法替他升官发财,但透露一些能挣钱的信息还是能做到的,所以他也顺势走个流程表示感谢。
刘涛然总算感觉又回到熟悉的节奏,边招呼吃饭边聊得热络。
他的妻子一看气氛转好,明显看出了“门道”,悄悄把饺子换成了牛肉馅的。
即便满桌好菜,王大庆还是吃得有些闷,合作细节一敲定,他便将带来的马鹿按净肉二百二十斤卖掉,收完钱直接起身走人。
“王同志,要是赶不及月中来运货,晚几天也没关系。”刘涛然一路追到牛车边上喊。
“知道了。”王大庆语气平静地回应着。
离开煤厂社区之后。
憋了一肚子疑问的马国宝终于忍不住开口:“有钱你干嘛不赚?还有你态度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冷,刘哥人挺热情的啊。”
“他以为我是王家人,我可承受不起。”王大庆直言道。
“哪个王家……哦,是大寨公社那个主任?”马国宝疑惑地猜测,随即又皱起眉头,“也不对啊,煤厂采购经理不比公社主任差多少……”
“重点是,我跟那个王家人,压根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