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们沉默不语,只见王八身后,长生苗被紧紧绑着,头盔不知去了何处,披发散乱,朝天仰面,后脑与腋下鲜血淋漓。
“我们身上,没药了……”
“军营已得了消息,你们再撑会儿……”
警戒斥候与冲杀在前的骑兵不同,出去做任务的侦察斥候虽会备药,可警戒斥候因离军营较近,通常不备伤药。
“哦……”王八率着残兵继续往军营方向赶,声音哽咽:“苗……你别睡,你撑着点……快入军营了,待会儿看信了,你别睡啊……”
守州边境最近不太平,他们得了上头的令出去执行任务,此次带人出营已几日,身上粮草与伤药所剩无几。
今日本打算归营,谁料又接连遇上北招骑兵,身上没了半点药品,只能眼睁睁看着被黑白无常掳去的一个个袍泽,匆匆闭眼,尸躺于野。
如今同归不过百人,虽是惨烈,却已是万幸,若非此地是守州边境,且刚刚有其他袍泽支援,以重拒敌迫使那群北招援兵撤退,想来他和兄弟们狼狈撤退途中便要全军覆没。
“好……”
长生苗再不答话,只时而咳嗽一声,那粗重的喘息,随着耳边风声,一次次散去。
“轰隆隆……”
南边有铁蹄驰奔而来,靠近些许,斥候中有人挥旗与对面通旗语,对面瞧见挥旗手式,挥旗回应。
“他们来了。”
王八等人满目期望,只因那处跟了不少军医。
“快,帮他们瞧瞧……”
斥候早已散去,自军营而出的人马与王归所部一同停马,伤兵被轻手轻脚放到地上,大伙紧锣密鼓救治。
军医们各显神通,该拔箭的拔箭,该止血的止血,死里逃生的他们喜忧参半,好像并未注意到被他们九死一生保下的天之骄子,身旁已围了好几名军医圣手,你一眼我一眼,而后将人用担架无声抬走。
“苗,你醒醒啊……”
长生苗正趴在地上,人事不省,赤裸的后背无处不有汗血,王八小心翼翼在旁,静静看着军医的一举一动。
“血流的太多,没及时止住,这已经不成了……”
军医风轻云淡,收好东西,起身去看另一人:“让让,让我看看……”
王八泣不成声,长生苗勉强睁开眼,咧嘴得意道:“你瞧…说中了…吧?”
放下刀,他是医者,是以中箭时便已料得七八分。
只是王八不愿信他,非拖着他一块儿走,如今看来,当真是他料中了。
“你再撑一会儿,我带你回军营,我们拆信…长生伯伯他们寄了东西…你不是说要分我们咸菜吗?你起来分……”
众人皆沉默不语,王八和长生苗是同乡,从军有些年头了。王八会去偷长生苗的咸菜,长生苗喜欢偷王八的酒。
“你们……分……”
那熟悉的声音不再回答他,风轻轻拂过面颊,似在安慰他的悲伤,同他无声道别。
他与长生苗是同乡,因家中行八,故,取名为八。
前几日老家来了信,那封家书是他亲自去取的。
长生苗战时是随军奋战的士兵,没有任务时,是军中伤兵营的常客,是以那轻如鸿毛的几张纸,直至出任务时,他也没能交到他手上。
人好像总是这样,有些事,明明记着,转头又忘了,当再次记起,却已时过境迁。
昨日记起来时,王八同他说了,长生苗说:“成,我知道了,回去就看。”
“长生伯伯给你寄了啥?”
“嘿嘿,咸菜。”
杨秀川跟好好好静静听着,想着王小副都统回去之后,要如何处心积虑偷咸菜。
他笑得淡淡,却好似得了富贵荣华,嘴里啃着干粮:“咱几个回去好好分一分……”
“好,我来分。”
好好好满脸激动,像是身负重担的领头羊。
长生苗拍了拍他的头:“不是你分,是咱们好好分。”
“哦。”
长生苗朝王八道:“回去多分你一点,别像上次一样偷吃,要不然我就写信告诉我娘,我娘可是整条街最会骂的那个,隔壁家的赵秀才都骂不过她。”
“谁怕谁啊……”
“那就不给你咸菜……”
“唉唉唉,别……”
”哼哼哼……”
众人在树林里忍着笑的情形历历在目,只是谁也不会想到,那封在被子里头安安静静躺着的信,没能把寄信人的欢喜与盼望交给那满怀欣喜的人,唯示一双双悲目含泪。
王八没念过书,寻了个识字的人过来将那封家书一字字念了出来。
“长生吾儿:近日可好,咸菜剩否?国有难,守州不宁,万望小心。知尔喜咸菜,吾差人送来,留些许,其余莫一人独食,可与袍泽共食。”
“虽冬未至,然须早备以抗寒,尔娘千叮万嘱,莫嫌言多,尔妹前些日已成婚,夫李氏,名长宗,性和善,待尔凯旋之时,尔定补喜酒一杯莫忘,尔小妹,弟,吾与尔母一切安好,万事莫忧。”
火光灼灼,轻烟袅袅。
焚纸泣告家书意,友葬异乡落九泉。劳功上见官高升,侧望旧故随风远。
“王小副都统,快快快,上头来人了。”
王八吃着咸菜,迎来了丰厚的赏赐,他被袍泽领了出去,休整的士兵们围了过来。
那人拿着文书,细细念来:“小副都统王八,率人血战招狗,救风王,特升骁勇校尉,赏银二百五十两,赐盔甲一副,枪一杆,剑一柄,刀一柄,马三匹。”
“八,领命!”
那人点点头,将文书递到他手上,恭恭敬敬:“王校尉,您如今是一步登天了,且先等等,再过几日,等礼部他们商议完了,封您为侯的圣旨便会下来,其他人另有赏,我就不一一念了。”
那人说着,又拿出一份文书,递到了王八手上,仍旧恭敬:“我有急事,先走了,这是其他人的赏赐,军营会按这上头分。”
那人转身离开,王八接过文书,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众人却是欢喜,一声声王校尉,王侯爷喊的真切。
王八去军营里专门寄信的地方,一是向老家报丧,二是寄些钱回去。
负责写信的人瞧着他一身兵皮子模样,面无表情道:“三文一个字。”
三文钱在王八老家那边能吃一碗素馄饨,要是再加一文,便能吃上肉馄饨。
军营里有没有这规矩王八不知,自他从军以来便是如此。
他属骑兵一类,一月俸禄有三两银子,可这天价家书,也着实负担不起。
一两银子一千文,一个信封要二十文钱,一个字三文钱,七七八八唠叨下来,九死一生挣来的银子不知不觉就进了别人的口袋,是以他少有来此。
他与长生苗往常要寄信回乡,多半是一块儿寄一个信封,你来我往的,能多省几碗馄饨,三两小酒。
只是这一次,本该轮到长生苗出钱寄信的。
他拿出兵牌放到桌上,趴在桌边孜孜不倦:“爹娘和媳妇他们过得如何?虎哥儿他们是不是又长高了?有没有乖一点?村里的收成好不好?还有长生家的,他二老可还好,他家媳妇还有念哥儿他们可还好?前些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