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捷听到这话,竟不觉得意外,只心里有些不舒坦,“您的意思是,不和堂姑相认了?”
乔忠明神情僵了片刻,才喃喃道,“认还是要认,只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私底下见个面倒是可以。”
闻言,乔捷忍不住皱眉,“爸,不用这么小心吧?堂姑虽是低嫁,但许家三代贫农,搁在眼下,这成分可比咱家和韩家还要经的起查,再安全不过,您有什么好怕的呢?”
乔忠明抬眼看向他,苦笑道,“成分没问题,可她二嫁经不起查啊,不管当初是处于什么原因,她都是顶着韩家媳的身份嫁给许福年的,再者,还生了个女儿,这些事一旦爆出来,先不说咱们会不会跟着受影响,你堂姑一家几口人,怕是都要被别人的口水淹死了。”
乔捷一时无言以对。
乔忠明又语气沉重的叹道,“还有你韩叔一家,若是知道你堂姑还在,怕是以后的日子也不得安宁。”
“那就装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
“你都查出来了,还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当不存在?”
乔捷笑了笑,“这事儿就我们父子俩知道,只要咱俩不放心上,有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的?
之前十几年,不也这么过来了?”
乔忠明瞪他一眼,“连我都试探?我是有各种顾虑和忌惮,却还不至于没了亲情和良心。”
乔捷面不改色,“您想多了,我是真有点后悔,不该多此一举的,早知道,就不那么好奇了。”
乔忠明摆摆手,哼了声,“少跟我打马虎眼!就这么定了,认归认,咱们私底下悄悄认,不闹的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就是了,不过,该帮的还是可以帮,尤其你堂姑,这些年在许家肯定吃了不少苦,届时看看,咱们补一份嫁妆,还是给她安排一份县城的工作?”
乔捷沉吟道,“等见了面再商量吧,或许堂姑有自己的想法呢。”
乔忠明点点头,“回头,我先去见一下许福年,你抽空也跟许棉再碰个面,把话说清楚。”
乔捷应下,接着问道,“韩叔那儿怎么办?可也要知会一声?”
乔忠明想了想,摇摇头,“先不说,再等等看吧。”
乔捷头疼的掐了下眉心,“那退婚的事就不好提了。”
乔忠明叹道,“再找其他借口拖延一段时间吧。”
爷俩商量好,各自松了口气,只是揣着一肚子心事,晚上都没睡踏实。
着急见人,奈何第二天是周日,许福年和许棉都没上班,爷俩只得按耐下焦躁,好不容易熬到周一,乔忠明中午就去了运输大队。
急躁归急躁,却也不忘低调。
所以,当有人找上许福年时,因为不肯自报身份,废了好一番口舌,都没能说动许福年出去见一面。
最后不得已,乔忠明亲自出马,看到他那张脸,不用他多说啥,许福年就跟着他走了。
俩人坐在车里,乔忠明一开始还端着架子,但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你猜到我是谁了?”
许福年挺直脊背,僵硬的点了点头,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只是本能的回应,“你是世兰的堂哥吧?”
乔忠明好奇,“你怎么猜到的?我和世兰长得并不算很像。”
许福年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哑声解释,“我看过照片。”
闻言,乔忠明恍然,又有几分哀伤,“是那张全家福吧?天意弄人,失散了这么多年,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我才知道,世兰并没有死,而是被你所救……”
顿了下,他审视的盯着许福年道,公事公办的语气,“能详细说一下当年的事吗?”
许福年抿抿唇,曾经的记忆扎的他血肉模糊,但此时提起,他的声音里没半分波澜,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没啥好说的,那会儿世道乱,她被无赖迫害,走投无路跳河,我碰巧遇上,就顺手救了。”
乔忠明听着这没啥感情的三言两语,不由蹙眉,“救了她,她就愿意跟你走了?”
许福年自嘲道,“你担心我携恩图报?放心吧,我没那么不自量力,更没敢奢望癞蛤蟆吃天鹅肉,是她……当时的情况有些特殊,没办法继续留在城里,思来想去,才跟着我躲去了乡下。”
是躲,不是嫁,只是后来,俩人都没了选择。
乔忠明明白,这个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怀着身孕,又跳河被男人救了,众目睽睽之下,在旁人眼里,她就是没了清白,不跟许福年,也没人愿意再娶她。
但他不想不通的是,她明明还有其他选择啊,她完全可以去帝都赴韩清正的约,两口子正大光明在一起,哪里就至于跟个泥腿子?
就算跳河,在救的过程中,免不了肢体接触,搂搂抱抱,但特殊情况,生死攸关,韩清正肯定能理解,再说,世兰也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啊?
他实在不解,就干脆问了,“世兰当时是准备去帝都上学的,这是早就说好的,那儿有人等她,怎么会突然变卦,跟着你去茂山大队了?还一待就是十几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意外变故?”
许福年神情漠然的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乔忠明顿时不悦地瞪着他,“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愿意领个陌生女人回家?”
许福年自嘲一笑,“当时,我被她的皮相迷了眼,一时没脑子,就干了件蠢事。”
闻言,乔忠明不乐意了,声音拔高,“什么意思?娶了我乔家姑娘,你还委屈你了?什么叫没脑子?你分明是撞大运了,不然就你那条件,哪有资格做我乔家女婿?”
许福年扯了下嘴角,“我确实高攀不起你们乔家姑娘,我也很后悔,当初,咋就想不开跳进去救人了呢?我该跟其他人一样,站在河边指指点点看热闹,那样,也就不会互相折磨这么多年了。”
“互相折磨?”
“是啊,她觉得我配不上她,跟她在一起是糟践她,而我,耗费了所有感情,都捂不热她的心,到头来,连个替身都不算,那我这些年得付出,算什么呢?算个笑话?”
乔忠明语气复杂的道,“你怨气很重啊?”
许福年面无表情的反问,“我不该怨吗?”
乔忠明噎住,本来他占据上风的,现在咋好像他理亏了似的?高高在上的来,此刻却闹的有些灰头土脸,挺不起腰杆了,“你,你真不知道世兰为什么嫁给你?”
“不知道,难道不是为了遮掩她……身体不适?”
乔忠明不太自在的道,“她那会儿已经嫁为人妻,怀孕再正常不过,何需遮掩?就算被你所救,在河里有些身体接触,那也情有可原,算不得什么污点,乔家更不会迂腐到在意这种清白问题,所以,你的猜测不成立。”
许福年脸色微变,“你说,她那时成亲了?是明媒正娶吗?”
乔忠明心虚起来,“是,乔家和韩家是世交,世兰和……那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很小就定下婚约,只是后来时局动荡,婚礼办的有些匆忙,但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缺。”
“也有婚书吗?”
“还没来得及办,但那会儿,拜堂就算成亲了,婚书有没有的不重要。”乔忠明越说越糟心,也越疑惑不解,“世兰当时,到底是咋想的呢?”
明明有等着她的丈夫,却跟其他男人走了,这都是啥毛病?
许福年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那她算是啥?我又算是啥?”
他稀里糊涂的就给其他男人戴了绿帽子?
乔忠明见状,赶忙解释,“那人也已经结婚生子了,他压根不知道世兰还活着,我也是刚刚才查到。”
许福年讥诮的笑了笑,“所以,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告诉我真相,更不是为认亲,而是敲打我,不要让这件事爆出来,对吧?
那你干脆装啥也不知道多好?何必还多此一举来见我?”
乔忠明也懊悔的不行,总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决定,但嘴上不能认,“我就算不来找你,这事儿,你迟早也会知道,你没见过那人,许棉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瞒不过去的……”
这话戳中了许福年的痛处,他立刻炸毛,声色俱厉,“棉棉是我闺女,亲生的!”
乔忠明看出他眼底的紧张,这会儿倒是相信儿子说的那句视如己出的话了,“你心里清楚,世兰跟你走时,肚子里就已经有了……”
许福年斩钉截铁的道,“你错了,她那会儿,并未怀孕,是跟了我之后,才有的棉棉,我们整个大队都知道,你不信,可以找懂行的人算算日子,棉棉就是我亲生骨肉,和其他人没半点关系!”
听着他铿锵有力、不容置疑的宣告,乔忠明不知道说啥了。
许福年还在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其他事,都由你决定,你想咋对外解释都行,但棉棉是我闺女这个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你放心,生恩肯定不及养恩大,没人跟你抢……”
“生恩,养恩,都是我的。”
乔忠明投降了,“行,行,都是你的,好了吧?”
许福年紧绷的弦总算松弛下来,“那其他的事?”
乔忠明反问,“你想认亲吗?”
许福年毫不犹豫的道,“不想!”
乔忠明不解,“为什么?认了乔家这门亲,对你有很多好处……”
“我不需要,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养仰他人鼻息,睡觉都不踏实。”许福年说完,又自嘲笑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意见,我说了也不算,更不能替世兰做决定,认不认的,看你们兄妹俩。”
是不是以退为进,乔忠明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许福年的态度,出乎了他的预料,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最后说了句,“你告诉世兰,听听她的意思吧。”
比起俩人的不欢而散,乔捷和许棉相处起来,气氛就融洽多了。
宿舍里,乔雅丽也在,听完她哥的话,震惊得瞪大了眼,“不,不会这么巧吧?这得是什么缘分啊?我和棉棉,居然是表姐妹?”
乔捷看了眼许棉,笑道,“我也没想到,确实挺不可思议的。”
而许棉脸上,是拿捏到位的惊愕和怀疑。
乔雅丽激动的挽起许棉胳膊,“棉棉,你听到了吧?我们是表姐妹啊,亲上加亲,实在太好了!”
许棉神色迟疑,“会不会哪里搞错了?”
乔捷语气笃定,“不会有错,我亲自查的。”
乔雅丽下意识问了句,“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到去查棉棉身世了?”
乔捷镇定自若的解释,“那天吃饭,我一见她,就有种熟念的亲近感,一时好奇,就去查了下,这才发现咱们堂姑姑还在世。”
乔雅丽感叹,“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乔捷道,“还是缘分使然,哪怕散了这么多年,依旧能遇上。”
乔雅丽深以为然,“是啊,是啊,那什么时候去见堂姑?”
乔捷问许棉,“表妹说呢?”
许棉道,“我觉得,为了所有人好,还是不要见面了,最好也别相认,彼此心里清楚就够了。”
乔捷眯起眼,果然,是这个答案。
乔雅丽却一时接受不了,“为什么啊,棉棉?为什么不能见面?咱们两家都没需要忌讳的问题,不怕影响对方的……”
许棉但笑不语。
乔雅丽逐渐回过味来,眼里的光彩都黯然几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任何言语都不合适。
屋里陷入沉默。
乔捷清了下嗓子,“以后总有机会的,再说,亲不亲的,不在表面的那些形式,而在心里,心里念着对方,就是亲人,不然,即便住在一个屋檐下,也是陌生人。”
许棉煞有其事的点头,“乔捷同志说的很对。”
乔捷,“……”
许棉站起来,“我得回食堂了,你们兄妹聊吧。”
她走后,乔雅丽立刻道,“哥,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太没人情味了?”
乔捷无奈道,“你以为做出这个决定,只是为了咱家啊?也是为了堂姑一家考虑好不?事情一旦爆出来,谁最受伤害?是她,还有许棉父女俩,其次是韩叔叔,咱家受得影响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