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素手剖心·
半阙清歌惊鹤唳 丹忱泣血·一襟明月照仙槎
秋分前夜,昆仑山巅的月光忽然凝作霜华。云笈正蹲在药圃东侧为老株松土,指尖刚触到盘结的根须,忽闻微风中浮来一缕异香——那香气清冽如松脂,又带着晨间露水里揉碎的星光,直往人肺腑里钻。她抬头望去,只见千顷远志同时颤动,茎秆拔节声如碎玉相击,淡紫色的花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间,竟托着米粒大的光点,像无数被囚禁的流萤挣破了茧房。
\"三千年......\"她的指尖掠过一朵盛开的花,花瓣上的露珠映出她微颤的睫毛,\"终于等到了。\"话音未落,整座药圃突然泛起涟漪,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所有远志的光点同时升空,在半空织成淡紫色的云河,云河里隐约浮动着凡人的面孔:有垂泪的妇人,有皱眉的书生,有扶杖的老者,皆是这些年她在露水中见过的愁容。
西方天际骤然亮起金纹。云笈心口一紧,只见九只仙鹤排成人字形破云而来,鹤喙衔着金丝编织的幡旗,每一片羽毛都映着紫霄宫的琉璃瓦色。为首仙官身着青霞道袍,腰间玉牌刻着\"纠察\"二字,他抬手轻挥,玉册便从袖中飞出,书页翻动时发出金石之音,惊得药圃里的灵蝶纷纷坠地。
\"云笈,你可知罪?\"仙官声音冷如玄冰,玉册展开处,无数光点从中逃出,正是药圃中灵草的精魄。云笈这才惊觉,每一片飞走的光点都连着她的指尖,像被剪断的琴弦,疼得她踉跄半步。她跪倒在青石路上,余光瞥见远处山道上跳动的灯笼——是沈砚秋,他发间那片梧桐叶已变得金黄,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仙官容禀!\"云笈叩首时,腕间青色胎记忽明忽暗,如同一盏将熄的灯,\"远志草生而有灵,需得凡人真心泪灌溉方能开花。我见那书生沈砚秋执念深重,若不引他走出忧思,恐成心魔堕入鬼道......\"她话音未落,天空突然裂开血口,一道天雷劈在她身侧,炸得青石迸裂,素衣下摆瞬间焦黑。
\"妄议天规!\"仙官拂袖,第二道天雷接踵而至,\"你私授仙草,泄露往生秘辛,可知会搅乱阴阳秩序?\"雷光中,云笈的广袖被撕开三寸,露出心口淡紫色的胎记——那胎记竟已长成一株成形的远志草,根须顺着锁骨蔓延,叶片上凝着三千年未干的露水。
沈砚秋的灯笼摔在石阶上,火光溅起的瞬间,他看见云笈被仙障弹飞的身影。她素衣上的血迹不是红色,而是淡紫色,像被揉碎的晚霞,滴在草地上时竟开出碗口大的花,花瓣上流转着朝露的清透、霜华的冷冽、星光的璀璨,每一种都是他曾在药汁里见过的微光。
\"原来......你是草,亦是人......\"他踉跄着扑向仙障,指甲抠进透明的屏障,却只摸到一片冰凉,\"阿箬说忘川河畔种满远志......原来都是你......\"他忽然想起那些雨夜,她袖间沾着的不是寻常雨水,而是昆仑山的五更霜;她发间的草茎,正是这药圃里的灵根。
云笈抬眼望他,唇角渗着血珠,却仍弯起笑意。她想告诉他,三千年里,她看过无数凡人的眼泪,唯有他的泪里带着梧桐叶的苦香,像极了阿箬临终前熬的药汤;她想告诉他,远志草的花语不是忘忧,而是\"心有归处,方能远行\";她想告诉他......但仙鹤突然长鸣,仙官的玉册重重拍下,金色的符文如锁链般缠上她的四肢。
\"沈郎......\"她的声音被雷声撕碎,身形开始崩解成万千光点,每一点都附着在一朵远志花上,\"替我看看......人间......\"话未说完,光点已如流星雨般四散,有几片飞向沈砚秋,落在他掌心时化作淡紫色的泪痕,另有几片掠过药圃,停在那株三千年未开花的老株上,瞬间让它抽出比月光更皎洁的花瓣。
沈砚秋疯了似的抓住光点,却只握住满手虚无。他看见仙官收了玉册,驾鹤远去前留下一句冷言:\"凡心一动,永坠红尘。云笈,这便是你的劫数。\"而云笈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她蹲在墓碑前为远志除草的模样——温柔,又带着释然的痛楚。
药圃里的异香渐渐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花瓣。沈砚秋拾起一片琉璃色的花瓣,发现上面竟映着云笈的记忆:三千年间,她每日寅时收露,卯时松土,酉时施肥,子时坐在云阶上看人间灯火;她曾为一个丧子的母亲哭了七日,泪水化作药圃里的雾;她曾对着流星许愿,希望远志能遍生人间,解尽百忧......
\"原来你守的不是草,是人间的苦。\"他轻声说,将花瓣贴在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他发间的梧桐叶终于飘落,掉在云笈化作光点的地方,竟瞬间生根发芽,长出一株小巧的远志,叶片上凝着两颗露珠,一颗是他的泪,一颗是她的血。
从此,昆仑山的药圃空了一角,而人间的每一个清晨,都有人在房前屋后发现新的远志。有人说,那是云笈的化身,用千万片花瓣,继续收集着凡人的眼泪;也有人说,每一片花瓣上的露珠,都是她未说完的话,只要对着它说出真心,便能被懂的人听见。
而沈砚秋,带着袖中残留的松脂香,背着药篓走向晨光。他知道,在某个云深不知处,云笈的光点正在某朵花里沉睡,等待着下一个愿意为人间忧苦停留的人,再次醒来,续写这株仙草与凡人之间,永不凋零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