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夜那缕阴风吹过之后,一切似乎又都归于平静。
村口那方饱经风霜的石墩上,关平每日黄昏摆上的一碗冷饭,再没有出现过被动过的痕迹。
但这并未动摇老人的执念,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村里的半大少年们见了,总在背后窃窃私语,笑话老里正关平是年纪大了,疑心病越发沉重,被一阵风吓破了胆。
关平不理会这些。
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只留意着另一个人。
那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
每日天还未亮,她便会抱着一小捆柴禾,来到石墩旁的那个简陋土灶,续上火,不让灶膛里的余温彻底熄灭。
她不像旁人那样好奇,也从不发问,只是在添柴之后,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捻起一撮新磨的稻米粉,小心翼翼地撒入灶膛的火光之中。
那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不是在烧火,而是在喂养某个栖息于火焰中的、肉眼看不见的魂灵。
关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从未点破。
他知道,这孩子信。
这就够了。
这份诡异的坚持,终究还是惹来了家人的不满。
某个清晨,关平撞见自己的小孙子正端着那碗已经微微发酸的冷饭,准备倒进院里的鸡食槽里。
他顿时勃然大怒,一声厉喝吓得孩子一哆嗦,饭碗险些脱手。
“爷爷!”孩子满脸委屈,眼眶都红了,“这饭都放馊了,谁还会来吃啊?倒了喂鸡,总比浪费了好!”
关平胸中怒气翻涌,但看到孙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又软了下来。
他长叹一声,走过去,没有再斥责,而是蹲下身,拉着孩子的小手来到石墩旁。
他指着石墩基座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你看,它没嫌饭馊。”
孩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坚硬的石缝里,竟顽强地钻出了一株寸许高的嫩苗。
那嫩苗通体碧绿,叶脉之间,却隐隐流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光华,在晨曦的映照下,宛如神迹。
那竟是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金脉稻的嫩芽。
归仁里免赋的消息,像一阵春风,迅速吹遍了周遭百里。
那些在苛政与饥荒中挣扎的流民,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束光,拖家带口,朝着这个传说中由关圣后裔庇护的村庄涌来。
他们不求田地,只为借“归仁里”这个名字,求一条活路。
人潮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潜在的混乱。
官府很快察觉到了这股异常的人口流动,恐流民聚集生乱,更怕归仁里私自吸纳流民,扩充实力,便立刻派遣官吏,打着安抚的名义前来暗中查探。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关平却异常镇定。
他连夜召集里中九十九户户主,在关氏祠堂中议事。
昏黄的油灯下,老人摊开那本已经泛黄的《乡约十三条》,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第三条,‘饥者可入,劳者可留’。先祖留下规矩,不是让我们守着祖产当富家翁的。归仁,归仁,天下仁心皆可归。但,无规矩不成方圆。”
决断很快做出。
归仁里接收流民,但立下三条铁限:一,所有愿入里者,必须自报籍-贯姓名,由里正亲自登记造册,这木册不入官府存档,却是归仁里的“户籍”;二,入里之后,无论男女老少,皆需按丁轮值,参与修渠清沟、巡夜守更等公共劳役,不劳者无食;三,凡入里者,家中无论男女,但凡是蒙童,夜间必须到祠堂上夜课,诵读关平亲自编撰的《讲理十二章》,学的是做人的道理,识的是耕读的根本。
规矩立下,有人感激涕零,也有人动起了歪心思。
一户从外地流落而来的人家,自称是本分农户,却在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江湖气。
一日夜里,几个负责夜巡的孩童听出那家男主人的口音与他自报的籍-贯南辕北辙,悄悄上报了关平。
关平并未立刻发作,而是暗中观察了数日。
他发现这家人从不参与清晨的出操,轮到修渠时也总是偷奸耍滑。
最终,在一次全里集会上,关平当众指出了那户人家的疑点。
在众目睽睽和孩童们的指认下,那男人终于承认,他们曾是占山为王的盗匪,因山头被官兵剿灭,才伪装成流民想在此处避祸。
合议的结果是:逐出。
有人觉得此举过于严酷,但关平却对众人道:“归仁里是家,不是贼窝。我们立的是信,不是墙。今日容下一个谎言,明日这田里长出的就不是稻谷,而是稗子。人心一松,田土自崩。”
此举之后,再无人敢在归采里弄虚作假。
新来的流民与原住的村民,在严明而公允的规矩下,迅速融为一体。
归仁里的根基,反而因此愈发坚实。
五月,大旱不期而至。
赤地千里,烈日如焚。
邻近的几个县早已是哀鸿遍野,为了争夺一口井水、一捧粮食,械斗甚至暴动时有发生。
唯独归仁里,仿佛被神明庇佑,里中几十口水井竟无一干涸,潺潺的井水虽不如往日丰沛,却也足够全里人畜饮用灌溉。
朝廷派来的巡查使者再次来到归仁里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处是饿殍遍地,此处却是田畴整齐,妇孺们人手一把竹尺,正一丝不苟地测量着田埂的干湿度;一群半大的孩童,则围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甲井输水三斗,乙井当闭一刻”,那排兵布阵般的认真劲头,竟如军阵调度一般。
使者大为惊奇,拦住一个正在演算的孩童问这精妙的调度之术从何而来。
那孩童正是每日为灶膛添柴的那个小女孩,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脆生生地答道:“不是我们聪明,是祖辈们早就把活命的经验,用汗水和心血烧进了规矩里,我们照着做就是了。”
使者不明所以,关平便将他引到村口,指着一张早已看不清字迹的旧图。
原来,归仁里第一代里正,那位追随关羽征战一生的老兵,在解甲归田后,并未安享晚年。
他带着全村人,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勘探了附近山脉的所有地下暗流,并用烧制的陶管将各处水源与村里的水井一一连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网。
他们又根据二十四节气,制定了严格的轮灌制度,将珍贵的水源藏于地下,用之有度,不显于形,不竭于时。
这套复杂的系统,早已化作一条条简单的口诀和规矩,刻在每个归仁里人的骨子里。
使者望着眼前这幅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再想到外面饿殍满地的惨状,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在返回京城的奏折中,郑重地写下:“此地治水如治心,疏堵并用,情法相济。其民不因天灾而乱,不因人祸而散,实乃教化之典范。”
秋收在即,金色的稻浪在田野里翻滚。
那株从石墩裂缝里长出的金脉稻,更是结出了沉甸甸的稻穗,每一粒米都饱满得仿佛要炸开。
丰收前夜,关平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云端之上,父亲关羽就立在他身前。
那身熟悉的青色铠甲早已斑驳不堪,上面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但父亲的目光依旧深邃如海。
他下意识地便要俯身叩首,却被一声轻喝止住。
“不必拜我。”
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云端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烈焰冲天的荆州城。
千军万马如钢铁洪流般踏破城门,鲜血染红了滔滔江水。
他看到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血泊中倒下,心痛如绞。
就在这尸山血海之中,一道青色的身影,背负着那把名震天下的长刀,逆着血色的江流,决绝地向上走去。
那背影孤傲而沉重,渐渐地,竟与他自己的身影缓缓重合。
关平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是风雨大作,雷声滚滚。
他心中一紧,披上外衣便冲了出去。
晒谷场上,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沉默的小女孩,正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护着一个稻草堆,任凭狂风暴雨浇打。
在她身后,十几个浑身湿透的学生,正齐心协力地用油布覆盖着更多的稻堆,口中还齐声诵读着《讲理十二章》中的句子:“粒米维艰,寸土含恩!粒米维艰,寸土含恩!”
那一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关平忽然明白了。
父亲梦中所言,以及那逆流而上的背影,并非是要他追随而去,成为另一个威震华夏的“神”。
所谓传承,从来不是要凡人成神,而是要让每一个平凡的举动,都拥有千钧之重。
是守护,是责任,是让这些孩子在风雨中,依然懂得一粒米的艰难,一寸土的恩情。
冬至,祭灶。
这是归仁里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全村老少齐聚在村口的石墩旁,架起大锅,共煮一锅香气四溢的“团圆糜”。
按照惯例,关平亲手盛出第一碗,却不是给人吃的。
他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糜,郑重地走上石墩,将它换下了那碗早已干结的冷饭。
烟火缭绕,村民们的欢声笑语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只通体雪白的羽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径直穿过人群,在升腾的炊烟之上盘旋了整整三圈。
它的鸣叫清越悠长,仿佛能穿透云霄。
随即,它收拢双翼,精准地落在了旁边那块残破古碑的投影之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白羽鸟将口中衔着的一物轻轻放下,又仰头长鸣三声,振翅向着北方天际飞去,转瞬便消失无踪。
人群死寂。
关平缓缓走过去,发现那白鸟留下之物,竟是一片早已褪色、泛着青灰的旧布角。
布角边缘磨损严重,却能依稀辨认出是某种铠甲战袍的衬里。
那颜色,那质地,关平的瞳孔骤然收缩——正是当年父亲关羽所穿战袍的一角!
这神迹般的一幕震慑了所有人,无人敢上前拾取。
当夜,关平将那块布角请入祠堂,供奉在父亲的牌位前。
他独坐堂中,良久,才缓缓翻开那本被无数次摩挲的《乡约》。
他习惯性地看向首页,那本该是空白的扉页,在跳动的烛火下,竟隐隐浮现出几行墨迹。
字迹很淡,淡如晨雾,仿佛是岁月自行在纸上书写而成。
“仁非避世,而在立常;道不显迹,终归无声。”
关平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几行字,仿佛能感受到其间蕴含的千钧之力。
他枯坐良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站起身,对着牌位深深一揖。
“爹,”他低声呢喃,声音却无比坚定,“您没走完的路,我们,接着走了。”
祠堂外,新一天的晨曦正缓缓照亮归仁里的每一寸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稻谷的芬芳,安宁而祥和。
然而,在这份宁静之下,一股来自庙堂之上的巨大变革之风,已在遥远的京城悄然酝酿,即将席卷天下。
这片刚刚找到自己“道”与“常”的土地,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