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赤影在云涛中三起三落,每一次翻腾都带起万丈红光,将昆仑雪巅映照得如同燃烧的战场。
关羽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微微抬手,仿佛要抚摸那久违的战友,可指尖尚未触及,赤影便发出一声高亢绵长的嘶鸣,骤然下潜,没入无尽的云海深处,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金色波纹,证明它并非幻觉。
他静立许久,那只抬起的手缓缓收回,眼中的波澜也随之平复,唯有目光,穿透了层层云霭,落向了人间。
清明时节,微雨初歇,新理乡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
乡口那块磨得光滑的石墩上,照例摆着一碗冷饭,饭粒已在潮气中微微发胀,表面泛起几点青灰色的霉斑。
关平的幼孙,名唤关安的少年,正蹲在石墩旁,用一根细细的小竹片,小心翼翼地将霉斑拨到一边,露出下面尚算洁白的米粒。
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爷爷说,这不是供奉神明,是摆给我们自己看的,提醒我们,永远别忘了是谁曾饿着肚子,替我们守住了这片田地。”
话音刚落,一阵毫无征兆的旋风从田埂上掠过,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
奇特的是,那风仿佛有灵性一般,精准地绕过那碗冷饭,只让碗中的饭粒齐齐一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
关安惊奇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就在他仰望的瞬间,厚重的云层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利刃划开,一道璀璨的金光一闪而逝,随即天幕又严丝合缝地合拢,快得如同神只眨了一下眼睛。
少年揉了揉眼,只当是雨后日光折射的幻象,浑然不知,那是千里之外昆仑雪巅上,一道目光的垂落。
春荒的日子最是难熬。
青黄不接,去年的存粮眼看就要见底。
这日午后,邻村“三槐村”断粮三日的消息传来,紧接着,村口的了望哨就敲响了警钟——黑压压一大群人,面带菜色,手持棍棒,正朝着新理乡的晒谷场涌来。
他们是活不下去的流民,目标是新理乡储满了谷物的互助仓。
警钟急促,乡民们有些慌乱,几个壮丁已经抄起了锄头扁担。
关安却异常镇定,他迅速召集了夜课班上的几十个半大孩子,也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众人以为他要组织人手修筑街垒,准备死战,谁知关安却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所有人,不准设置围栏,不准手执兵刃。到谷仓门口,列队站好。”
学生们虽有不解,但对关安的信服早已深入骨髓,立刻依言而行。
当三槐村的流民冲到晒谷场前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几十个半大少年,身形单薄,手无寸铁,只是挺直了腰板,在敞开的谷仓前站成一排。
流民们愣住了,他们预想中的血腥冲突并未发生。
关安一步上前,朗声道:“众位乡亲,我知你们饥饿难耐,但听我一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齐诵《讲理十二章》,第七章!”
他身后的少年们立刻齐声高诵:“饿不可辱人,困不可失信!人若失信,与禽兽何异?既为人,当守人之道……”声音稚嫩却坚定,一遍又一遍,像是暮鼓晨钟,敲在每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民心上。
那股因饥饿而生的戾气,竟在这朗朗读书声中,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许多。
一个领头的壮汉满脸虬髯,眼中血丝密布,他将手中的木棍重重往地上一顿,怒吼道:“光讲道理能填饱肚子吗?今天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给。”关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
他转身一挥手,“开仓!”
谷仓的大门缓缓打开,金黄的谷物堆积如山,那诱人的香气让流民们一阵骚动。
“但有规矩。”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人,限取三升。多了没有。取粮者,需在此留下一块木牌,刻上自己的名字和手印,作为劳力凭证。秋收之后,凭此凭证来我新理乡做工三日,以工抵偿。我们记账,你们留证,两不相欠。”
人群再次哗然。
那虬髯壮汉瞪着关安,仿佛不认识这个少年,他嗤笑道:“黄口小儿!我们拿了粮食就走,再也不回来,你们这点人,拦得住吗?就不怕我们拿了不还?”
关安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怕。但我们更怕的,是你们走投无路,连一个可以回来还债的地方都没有。”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壮汉的心上。
他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茫然。
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少年,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挺立不倒的身影,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准备用来当柴烧的破木牌,用指甲在上面划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走到关安面前,重重地按下一个指印,递了过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流民们默默排起了队,依次留下凭证,领取三升救命粮,然后转身离去,整个过程,竟无一人喧哗。
然而,麻烦并未就此结束。
数日后,县府的两名差官快马加鞭赶到新理乡,罪名是“聚众闹事,擅自散粮”。
这是足以让整个村子万劫不复的大罪。
面对差官的厉声质问,关安不卑不亢,只将他们引至互助仓旁的账房。
他翻开一本厚厚的账册,那里面没有复杂的数字,只有一页页的用工兑换记录。
每一条记录后面,都对应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指纹,或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刻痕。
“大人请看,”关安指着那些印记,“这是张三用三天修渠换的五斗米,这是李四用五天固堤换的一匹布……还有这些,是前几日三槐村乡亲们留下的劳力凭证。我们散的不是粮,是信义。欠条在此,人情在此,何来擅散之说?”
他又将差官带到村口的沙盘前,那沙盘上,新理乡的地形、水渠、田亩被精准地复刻出来。
关安手持一根竹竿,从容不迫地演示起来:“我们依二十四节气轮作,高处种旱稻,低处挖水塘,雨季蓄水,旱季引流。劳力按户籍统一调配,忙时互助,闲时修整。如此循环往复,十年了,新理乡再无一人挨饿。我们不是乱源,我们是在治饥荒的根。”
两名差官面面相觑,从最初的盛气凌人,到中途的惊疑,再到此刻的彻底叹服。
其中一人长叹一声:“以理服人,以信立村,以法治本……此非乱源,乃是治本之策啊!”
他们快马回报州牧张慎。
张慎听闻始末,拍案叫绝,不仅撤销了所有指控,更亲笔批示,将“新理模式”列为典范,颁行诸郡。
风波平息。
夜深人静,关安独自坐在祠堂里,就着一盏昏黄的豆油灯,整理着新抄录的《乡约十三条》。
夜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空气中仿佛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低语。
他停下笔,闭上眼睛凝神细听。
那声音缥缈而又熟悉,竟是他早已过世的祖父关平的声音:“安儿,守灶不是守着一堆冷灰,是守着人心不冷。人心不冷,这烟火,就断不了……”
关安猛地睁开双眼,烛火恢复了平静,四周一片死寂。
可当他的目光落回书案时,心脏却骤然一缩。
只见他抄录的纸张旁,静静地横着一柄古朴的陶勺——那柄从新理乡第一任老村正手中传下,后由祖父关平执掌多年,最后交到他手里的旧物,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清清楚楚,此物一直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香案上。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陶勺冰凉温润的勺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祖父掌心的温度。
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慰藉涌上心头,他再也抑制不住,脸庞埋在书案上,泪落如雨。
千里之外,昆仑洞府。
关羽依旧立于云海边缘,他手中不知何时竟虚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那青烟不散,仔细嗅去,竟是凡尘俗世最普通的米饭炊火气息。
他指尖微微一动,对着那缕青烟,轻轻吹了一口气。
几乎在同一瞬间,新理乡石墩上那碗冷饭蒸腾出的最后一丝余气,忽然在微风中盘旋成一个奇异的圆环,久久不散,宛如一个无声的应答。
而祠堂之内,关安泪眼婆娑中,瞥见那柄古老的陶勺表面,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极淡、极细的刀痕印记。
那印记古老而锋利,似曾饮过千军万马之血,又似仅仅被最无情的岁月轻轻划过。
它就这样出现了,仿佛一个烙印,一个苏醒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