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极细微的紫气自北国滚滚红尘中升腾而起,扰动了昆仑万古不变的寂静。
那并非山崩地裂的灾劫之兆,其色泽温润,却带着一丝偏离正轨的焦躁。
静坐于雪峰之巅的关羽缓缓睁开丹凤双眼,那双眸子仿佛能穿透岁月,直视人心。
他指节微动,掐算之下,眉头不禁一蹙。
非是法外邪魔作祟,亦非天灾人祸将至,而是人心。
是他血脉所系的那一处名为“新理乡”的世外桃源,内部生出了不谐之音。
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不满于村中“凡事议决于夜课”的传统,认为这般议事太过繁琐,拖累了农时。
他们私下结成了一个名为“耕盟会”的组织,拥立他那尚显稚嫩的后人为主,意图打破旧规,推行所谓的“强令统田”,以求最高效率。
关羽袖袍无风自动,轻振之下,身影已然消失在雪峰之巅。
他踏风而行,身形化作一道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流光,瞬息之间便掠至人间。
然而,他并未降临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而是在百丈高空之上停住了身形。
云雾缭绕于他青色的战袍之侧,他垂眸俯瞰,不降,不语。
他想看看,这孩子,究竟会如何抉择。
新理乡的田埂上,关山正背着手,审视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拨人。
他虽未曾亲口应允,但“耕盟会”那些青年日日将他奉为首领,事事请示,让他心中那份少年独有的掌控欲悄然滋长。
他开始享受这种无需争辩、一言九鼎的感觉,默许了“耕盟会”代他行使调度之权,那份独断的风气,便如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了他的心。
今日之事,正是源于这份独断。
村东头的张家和李家为了一条灌溉水渠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
按照村里几代人传下来的“夜课”决议,这条水渠应是两家分时轮灌,虽效率不高,却也公平,从未出过差错。
但“耕盟会”的几个青年却向关山进言,说李家田地位置更佳,若将水渠全部引向李家,集中灌溉,今年的收成至少能多出一成,至于张家的田,可以待李家灌溉完毕后再说。
效率。
这个词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关山的心里。
他看着跪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的张家老农,心中非但没有怜悯,反而生出一丝不耐。
“孙伯,时代变了,”关山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切要以全村的收成为重。今年就按耕盟会的法子来,先紧着李家。你家的田,等两天也旱不死。”
“两天?山娃子,你看看这天,两天后这稻苗就全完了!”老农涕泪横流,抓着关山的裤腿,“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共心’的法子,你怎么能说改就改?”
“旧规碍事,当变!”关山冷硬地甩开他的手,拂袖转身,“就这么定了!”
他身后,“耕盟会”的青年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簇拥着他离去,仿佛他是一位凯旋的将军。
无人看见,那被抛在身后的老农,浑浊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干裂的稻田和绝望的叹息。
当晚,新理乡的祠堂灯火通明。
关山正坐在主位上,听着手下对今日“功绩”的吹捧,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就在此时,祠堂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梳着马尾辫、身穿城市校服的小女孩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是小禾,那个被他父亲送去京师念书的堂妹。
“关山!”小禾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怒气。
她径直走到供奉祖先牌位的长案前,将一本崭新的书册“啪”地一声掷在案上。
封面上,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印刷体大字——《新理乡自治录》。
“这是爹托我带回来的,新编的村史和规章,他说让你主持夜课,带着大家一起学。”小禾的眼睛死死盯着关山,“可我一进村就听说了,你把夜课停了,还为了什么‘效率’,逼得孙伯家的田等死。关山,你爹要是知道,你把他最看重的‘共心’,变成了你一个人的‘说了算’,他老人家的坟头草都得气绿了!”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关山的脸上。
祠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满脸谄媚的“耕盟会”成员们,此刻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羞恼、愤怒、难堪……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关山的脸涨得通红。
“你懂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妇人之见!我这是为了全村好!”
他不想再看小禾那双失望的眼睛,也无法忍受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大袖一甩,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祠堂,奔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风冰冷,吹得他有些发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那块巨大的石墩旁。
这是他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祖父还在世时,总会在这里给他留一碗冷饭,说是祭奠那些看不见的先人。
可现在,石墩上那只陶碗空空如也,几粒被风吹散的米饭,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他心中一痛,那碗饭,是他今早让“耕盟会”的人随便放的,早已没了往日的虔诚。
他弯腰拾起空碗,准备带走。
就在转身的刹那,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噔”声。
他疑惑地挪开脚,借着月光,看到泥土里嵌着半片残破的陶片。
那是一个陶勺的碎片。
他瞳孔猛地一缩,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这是他五岁那年,关平叔叔——一个为了救他而被毒蛇咬死的远亲,亲手为他烧制的陶勺。
后来勺子摔碎了,他哭了好久,祖父便将碎片埋在了这石墩下。
他颤抖着手,将那半片残陶挖了出来。
指尖触及那冰冷而粗糙的边缘,熟悉的弧度仿佛带着往昔的温度。
他猛然记起,祖父临终前,就是在这石墩旁,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他:“山娃子,记住,咱关家人的根,在乡亲们心里。权,在众心,不在掌中。”
权在众心,不在掌中……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手中的陶勺碎片仿佛有千斤之重,让他几乎握不住。
他想起了孙伯绝望的眼神,想起了小禾愤怒的质问,想起了祠堂里众人噤若寒蝉的模样。
他所追求的“效率”和“权威”,不正是在将“众心”推开,而将权力死死攥在自己“掌中”吗?
那一刻,少年所有的骄傲与偏执,尽数崩塌。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新理乡的铜锣便被敲响了。
所有村民都被召集到了祠堂前的空地上。
关山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色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手中握着一枚刻着“耕盟”二字的木牌,那是他权力的象征。
在所有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中,他双手用力,“咔嚓”一声,将木牌当众折断。
“我错了。”他对着台下深深一揖,“从今日起,‘耕盟会’解散。今晚,重开夜课,孙伯家的水,我们一起议,一起想办法!”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孙伯站在人群中,浑浊的老眼,渐渐湿润了。
是夜,大雨倾盆。
关山没有回屋,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村子后山那片老灶的遗址前。
这里是关家最早在此地落脚时的灶台所在,如今只剩下几块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基石。
他卸下了所有伪装,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泥泞里,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滚烫的脸颊,冲刷着他内心的悔恨与迷茫。
他不知跪了多久,直到膝盖麻木,浑身冰冷。
就在他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天空中密不透风的乌云,竟诡异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幕与黑暗,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那目光没有重量,却带着一股如父辈手掌般的温暖与厚重,轻轻拍了拍他。
关山猛地一颤,抬起头,却只看到浓厚的乌云正在缓缓合拢。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先祖关羽,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俯视这片人间。
片刻之后,狂风骤歇,暴雨渐止。
天空如洗,一轮明月高悬。
地上的积水倒映着漫天星河,波光粼粼,宛如千顷等待丰收的稻田,在微风中随波生长。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小禾要返京了,关山一直将她送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我走了。”小禾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嗯,路上小心。”关山点头,眼中是真诚的感激。
沉默片刻,小禾忽然仰起头,望着那片一碧如洗的苍穹,轻声问:“哥,你说,他们……还看得见我们吗?”
“他们”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关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或许……看不见了吧。”岁月悠悠,神话终究是神话。
小禾却没有失落,反而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她踮起脚尖,凑到关山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可我觉得,有人一直在听。”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只见万里无云的湛蓝天际,一道极为耀眼的赤色影子,毫无征兆地划过云端。
那影子的形态变幻不定,初看时仿佛一匹神骏非凡的奔马,在天穹之上肆意驰骋;再一眨眼,却又好似一团被狂风卷起的残云,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气势,瞬间便消逝在了天际线的尽头。
那速度,超越了世间一切飞鸟,那颜色,艳烈如血,又如燃烧的火焰。
关山和小禾相顾无言,心中皆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唯有不远处的石墩上,一碗新摆上的白米饭,正冒着袅袅的热气,那升腾的雾气在清晨的阳光下,宛如一缕通往未知所在的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