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眼中的血丝,根根爆起。
姑母手腕上的那道疤……
那道疤!
他当然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是他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是他年少时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惊悸,是他对那个女人生出别样情愫的开端!
这件事,除了他和姑母,以及当年那个早已被灭口的太医,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晓!
这个自称林琛的男人……这个十年前就该烂在土里的孤魂……他怎么会知道!
武三思手脚冰凉,股从脚底板升起的寒气,比刚才得知他身份有异时,还要阴冷百倍。
他捏碎竹简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那份刚刚到手的卷宗,在他看来,此刻竟变得无比荒谬。
“你……”
武三思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那股滔天的杀意,竟被一种更深沉的惊骇与茫然所取代。
他想质问,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林琛依旧盘坐在榻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更多的画面,正在他脑中汇聚成形。
不再是破碎的片段,而是一段连贯的,带着温度和触感的记忆。
秋日午后,皇家苑囿。
假山嶙峋,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孩不慎从高处滑落,身下就是尖锐的石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比他稍大些的女孩,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用自己纤弱的身体垫在了男孩身下。
男孩安然无恙,女孩的右腕却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宫裙。
女孩疼得脸色惨白,却还笑着安慰那个吓傻了的男孩。
“阿琛,别怕,不疼……”
那声“阿琛”,和李永安在昏迷中梦呓的称呼,渐渐重合。
那张带血的、强作欢颜的少女脸庞,也与寝殿中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的面容,缓缓叠印在一起。
林琛的心,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
这股情绪,不属于他,却又真实地在他胸腔里冲撞。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已然方寸大乱的武三思。
“梁王殿下,似乎很惊讶。”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武三思的身体再次绷紧。
“永安公主十二岁那年,随先帝秋狝。”
林琛开始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在御花园的假山旁,为救一个失足的孩童,右手腕被山石划破,伤可见骨。”
武三思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林琛,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这些,都是当年宫中记载在案的官方说辞。
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然而,林琛接下来的话,却让武三思如遭雷击。
“当时,随行的太医用羊肠线为公主缝合了九针。”
“并且断言,此伤必会留疤,终身难去。”
九针!
这个细节,这个连皇家族谱和起居注上都不会记载的细节,他怎么会知道!
武三思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瑟瑟发抖的老太医,是如何跪在自己面前,禀报着姑母的伤情。
他也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事后,亲手处理掉了那个太医,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葬。
“所以,那不是一道陈年旧疤。”
林琛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暖阁之内。
“那是一道救命的疤。”
武三思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桌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扶着桌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林琛的眼神,已经从暴戾和愤怒,彻底转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这个人,不是骗子。
他……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从地府爬回来的幽魂,带着十年前的记忆,占据了一具陌生的躯壳,来向他索命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你……到底是谁……”
武三思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质问的暴戾,只剩下一种发自肺腑的颤栗。
林琛终于从床榻上站了起来。
他赤着上身,那具经过参王和心血重塑的身体,在昏暗的烛光下,莹白如玉,充满了爆炸性的生命力。
他没有回答武三思的问题。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调养,在我恢复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另外,我要见她。”
武三思猛地抬头。
见她?见姑母?
他凭什么?
他想发作,想咆哮,想下令将这个妖物碎尸万段。
可是,当他迎上林琛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不敢。
在彻底弄清楚这个“林琛”的底细之前,他不敢冒这个险。
这个东西,知道太多秘密。
这个东西,和姑母之间,有着他无法理解的羁绊。
这个东西,甚至能左右姑母的生死!
杀了他?
万一姑母因此再出什么意外,他所有的谋划都将功亏一篑!
武三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的血色与恐惧交织翻涌。
良久。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开了扶着桌沿的手。
那份记录着林琛“身世”的卷宗,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好。”
武三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琛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忌惮,有杀机,更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婪。
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走去。
当他的手搭在门环上时,他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本王会让你见到她。”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阴冷和沉稳。
“但是,你最好想清楚,到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清河县的那座孤坟,本王还是会让人去挖。”
“在本王看到那副骸骨之前,你,最好一直这么有用。”
话音落下,他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亲兵看到自家王爷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一个个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了。
“传令下去!”武三思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冰冷刺骨,“清河县的人,加快速度!本王要在三日之内,看到那副骨头!”
“是!”
“另外,”他顿了顿,声音转向了另一名侍卫,“去,把孙神医给本王请回来。”
“告诉他,从现在起,他就住在这里。用王府最好的药,最好的料,务必让林公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
武三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狠戾。
“他要是再出了半点差池,本王就让整个太医署,给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