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兆心中不禁疑惑为什么皇帝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帝王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岂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能随意揣测的?
“回陛下,他……”
檀玉已经紧张的眼珠子都不敢动了。
而且他总觉得高位上那道轻飘飘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他身上。
四周所有的官员也都好奇地看向沈兆。
天底下没有人不愿意看热闹,更何况是安远侯府大公子的热闹。
这群人……
沈兆低头,眼底闪过几分厌烦,“他今日身体不适,今日未能赴宴。”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顿时显出失望的表情。
檀玉在后面耷拉着脑袋,闻言也长长松了口气。
幸好,他来的路上一直低着头,没让别人看清楚他的脸。
只是沈兆的胆子比檀玉想得要大得多,那可是欺骗君王的罪,他竟然就因为怕断袖这件事丢脸而犯下了。
幸好皇帝看起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继续追究。
薛奉雪随意扫了眼席位后方那个已经把头低到了膝盖上的白色身影,没有戳破沈兆的谎言。
“既如此,沈爱卿可要早些归家,莫要让人家独守空房。”
沈兆深吸一口气:“是,臣遵旨。”
这么一个小插曲过去后,宴会进行的很顺利。
薛奉雪是个素来不喜热闹的性子,即使是自己的生辰宴,收完贺礼,也只待了一刻钟时间便起身离开。
君王一走,在场的人便放松不少。
有人抚着心口,感慨道:“陛下虽是难得的明君,但还是太有压迫感了……”
檀玉见皇帝走了,也松懈不少。
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人生中见过最大的贵人也不过是安远侯。
在那时的檀玉眼里,即使安远侯面带笑容,一身王侯气势也让他不敢直视。
可方才他看见的可是万人之上的君王……
咕噜噜。
檀玉肚子发出轻微的响动。
由于一开始突然被皇帝点名,导致他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除了刚坐下塞的小半块糕点,再没敢吃一口东西。
眼下缓过神来,方知肚子饥饿。
檀玉刚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掏出糕点,还没塞进嘴里,沈兆就转过头,皱眉盯着他。
“……”
四目相对,檀玉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由于先前皇帝说了娶男人的事,以至于不少人都借着酒意,聚在一起窸窸窣窣说着悄悄话。
沈兆耳聪目明,听见了几句,忍到现在。
宴席过半,外面有烟花放,殿内人少了许多。
他憋了一肚子火,又吃了不少酒,先是瞪了一眼比自己官职低的几位官员,而后冷飕飕看向身后的檀玉。
视线落到檀玉手中的绿豆饼上。
“皇宫重地,四周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就等着看我笑话,你倒好……”
沈兆咬着牙,一把抓住檀玉的手腕,将他扯向自己,积压的怒火借着酒意终于在这一刻临近爆发。
“在这里偷吃,还嫌不够丢人是吗?”
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间接导致自己被众人嗤笑、导致他官运受阻、导致他无法被封世子的“罪魁祸首”。
偏偏檀玉也是无辜的。
事到如今,沈兆不知道还能怪谁,还能恨谁!
当初他极力抗争,险些和家里决裂也没能挽回父亲的决定。
父亲明知道他厌恶断袖,却还是逼迫他娶一个男人。
沈兆恨他父亲恨得几次欲拔剑自刎,脖子上的血哗啦啦淌,最后是母亲跪下抱着他的腰,哭求他让他听话。
他不止一次想——
如果檀玉的父母贪图钱财该多好!如果他父亲脑子没那么一热又该多好!
沈兆双目猩红,一股脑发泄着自己的怨恨,口不择言道:“到了哪里都改不了这个贪吃的毛病,如此难登大雅之堂……是不是还想我继续因为你这个男妻而遭人唾弃?”
“如果我是你,便有自知之明,今日这场宫宴我死也不会来!”
檀玉手腕被捏得发疼,已经被沈兆的话气得耳畔嗡鸣作响。
“你、你说什么呢?”
饶是知道沈兆因为婚约一事怨恨自己,他为了保命已经足够谨小慎微,尽量不惹对方生气,但没想到沈兆会说出这么一番让人心寒的话来。
沈兆早已经失去了理智,见他质问自己,冷笑一声。
“怎么?我有哪里说错了么?”
檀玉指尖顿时收紧。
他是脾气好,但不代表着能被人这么随意羞辱。
“怎么,说不出话了?”
檀玉一巴掌扇过去,“……沈兆,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啪的一声。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难道只有你觉得丢人,我就不觉得了么?”
檀玉盯着沈兆,眼底再没有熟悉的顺从和怯懦,碧色的瞳孔里不带有一丝温度。
“当初逼婚的是你父亲,求我答应的是你母亲,为了保住你们安远侯府的名誉和全身家的性命,却让我跳入了火坑。”
檀玉面无表情说着。
在沈兆还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巴掌没反应过来时,另一只手暗暗用力,一根根地掰开了他钳制自己手腕的手指。
“当初我父母救了你和你父亲一命难道还有错么?人善良就是错的?早知如此,就应该放任你们父子在悬崖下自生自灭。”
这句话一出来,沈兆的脸色彻底黑了。
“檀玉!你真是放肆——”
事到如今,檀玉有点破罐子破摔。
他一直以为沈兆这样的世家公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该是个明事理的,没想到本性如此混蛋。
“沈兆。”
檀玉漂亮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厌烦。
“我早就想说了,从今往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往是我同情你、可怜你才关心你。既然你不领情,那么事到如今,你回不回府喝不喝酒都与我无关……”
沈兆不知怎么,明明他平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听着檀玉决绝的话语竟然有点心慌,没忍住打断:“你敢!”
“你说什么胡话呢?给我把话收回去,我可以不跟你计较……”
檀玉盯着他,脸上的失望压都压不住,原来这张脸不笑的时候那么冷漠,在沈兆惶恐的时候目光中缓缓说:
“不了,我就是打了你,还对你父亲出言不逊,你只管计较就是。”
檀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那么瘦的人竟能一把挥开沈兆探过来的手臂,后退几步。
“沈大公子,等到京城里的风头过去,我们便和离吧。”
说完,不等沈兆反应,转身快步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总之,离沈兆越远越好就是。
皇宫里实在太大。
檀玉又不想被人注意到,便低着头一股脑挑没人没灯的地方钻。
结果走着走着,他就找不到来时路了。
四周略显荒芜,旁边的砖缝里还有乱糟糟的杂草,怪石嶙峋,像是很久没人清理过的样子。
今夜无月,冷风一刮,檀玉被激得精神回笼,顿时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这样让沈兆那个混蛋滚的。
偏偏他跑出来了。
檀玉没有办法,只能尽量往回摸索着路。
他刚刚其实冲动了,那一巴掌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偌大的京城里他无处可去,怎么着都是要暂时回安远侯府,除非他能住在皇宫,否则不管躲到哪里都会被安远侯发现。
可回去后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安远侯夫妇如果知道他一个猎户之子在皇宫里打了他们儿子一巴掌,岂不是要十倍还回来?
难道如今这世道,就是好人没好报吗?
他爹娘辛辛苦苦救了人,没成想反倒在十八年后给自己儿子惹了一身糟。
如果二老在天有灵,看见他这样,肯定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唉……”
檀玉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
四下无人,这么多天他委屈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化作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
咔哒。
檀玉抹着眼泪,脚下踩上了秋季枯萎被埋藏在雪中的断枝,把自己吓了一跳。
刚拍着心口安慰自己时,就见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笼。
那人瞧着身形很高大,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正蹲下身点燃铜盆里的东西。
闻着味道似乎是在烧纸。
檀玉心下有点惊喜。
虽然大晚上在皇宫偏僻的角落里里遇见有人烧纸很惊悚,但趁着火光燃烧起的瞬间,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影子。
有影子,是活人!
檀玉眼眶泛着红,睫毛尖还挂着泪,却没忍住朝着男人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刚迈开脚步。
男子却像背后长眼睛一样,转过身,视线精准落到檀玉身上,开口道:“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干什么?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檀玉的错觉,总觉得这低沉的声音和不容置喙的语气有点耳熟,但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按照对方发出的指令走出去。
走到一半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视野中时才发现不对劲。
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听话了?
万一这人是坏人怎么办!
檀玉及时止损,唰地收住脚步,漂亮的圆眼睛里透着警惕,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男人身上。
出乎檀玉意料的是,此人并非凶神恶煞,反倒长了张格外英俊的脸。
下颌线条利落,高鼻薄唇,双眸狭长而深邃,是一张与温和无关、极具压迫感的面容。
二人没说话。
檀玉在端详这个男人,殊不知这个男人同样也在端详他。
每年的这个日子,薛奉雪心情都不是很好。
他漆黑的眸子冷冷看着这个毫无知觉闯进皇宫禁地的无知少年,按习惯,他早在发现人的第一时间就命令暗卫把人处理掉。
可不知怎么,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到这个少年泛红的眼眶和湿漉漉的睫毛尖上。
再想起刚刚听见的哭声,想必也是这个少年发出来。
片刻后,是男人先开了口。
“你在这里干什么?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薛奉雪随手用铁签在铜盆里拨弄了一下,纸钱燃烧的火光照亮他深刻的眉眼。
檀玉看着飞起的火星几乎要燎到男人身上黑色的大氅,张了张嘴,“抱歉,我迷路了……”
他觉得这个男人好像不怎么凶,而且举手投足间总有股忧郁的感觉,语气也透着微不可察的低落。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檀玉刚成婚三日,还不懂京城里的规矩,他更不清楚皇宫里禁止随意焚烧纸钱,违者皆要打入辛者库。
能公然违反律法还毫不在意的人,除了皇宫的主人,这天下的君王,还能有谁呢?
檀玉像只找到可靠同类的单纯小兽一般,循着温暖的火光走过去,就这么无知无觉蹲在了男人身边。
“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如果方便的话,您待会儿可以给我指个出去的路吗?”
薛奉雪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身边丝毫察觉不到危险的漂亮少年。
……找他指路?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往他身上撞。
“哦?你确定让朕……我给你指?”
以往薛奉雪指的,可都是死路。
檀玉被火烤着,完全没注意他话中一瞬间的漏洞。
少顷,才觉得冻僵的脸蛋缓过来。
“确定的。”檀玉点了下头。
他环顾四周,红唇抿了下,认真道:“因为这里除了您和我,好像也没有第三个人了。”
不,四周还有很多人,只是你不清楚。
薛奉雪轻笑出声。
“……不错,既然你无处可去,我也孤单一人。不如先陪我聊聊,待我烧完了纸再送你离开?”
说着将手边的灯笼递给檀玉,“拿好,别叫它熄了。”
檀玉看着握着灯笼柄的那双修长的大手,缓缓接过来。
薛奉雪当然知身边的少年是谁。
偌大的京城里到处都是锦衣卫的眼线,安远侯府大公子娶亲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清楚。
这种事帝王不会过多在意,知晓安远侯没有欺君后,便抛在了脑后。
倒是没想到,这小男妻本人比画像上要漂亮的多。
便宜沈兆那个蠢货了。
半晌无话。
檀玉今天没吃什么东西,难免有点冷,他紧紧拢着狐裘,因为刚刚哭过,眼眶微红,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听起来格外可怜:“您……是在给家人烧纸吗?”
薛奉雪随手将纸钱一张张丢进火里,有被风吹走掉在外面的也不理。
“家人?”薛奉雪感到好笑,薄唇弯了下,眼底一片森然的冷。
“算是吧。”
不过是被他亲自下令处死的家人而已。
檀玉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只能“哦”了声。
正想着说点其他的转移话题时,他的肚子又因为饥饿咕噜噜响起,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檀玉脸唰地一红,捂着肚子不敢吭声了。
旁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饿了?”
薛奉雪盯着檀玉在火光下柔顺美妙的侧脸,看他睫毛尖垂下时的阴影,和面上显露的可怜窘态。
薄唇微启,缓缓道:“今日不是皇帝的寿宴?那么多菜,小公子难道一口都没吃?”
靠的太近了!
檀玉浑身炸毛,随着对方的靠近,觉得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笼罩全身,不自觉咬嘴唇:“没、没有。”
薛奉雪见把人吓得脸都白了,扯了下嘴角,慢条斯理直起身,恢复了冷峻的姿态。
“想吃就吃,一身的绿豆饼味……”
铜盆里的纸安静燃烧,檀玉安静地啃着绿豆饼,不敢再轻易说话了。
半刻钟后。
铜盆里只剩下余烬,檀玉跟着起身,男人却没有立刻带他离开,而是沉默片刻。
忽然垂眸盯着他的脸,来了句:“你是安远侯府大公子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