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瘴林深
毒瘴林的雾气是活的。
凌雪背着沈砚之的手又紧了紧,指节陷进他湿透的衣襟里。男人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血腥气,混在腐叶与毒花的腥臭里,成了这无边瘴气中唯一能抓住的实感。她侧头看了眼身侧的凌霜,对方正用那支雕着缠枝莲的银簪在树干上刻标记——三笔勾勒出的药王谷药鼎图案,在湿漉漉的树皮上洇出深色的痕。
“走快点。”凌雪的声音被雾气揉得发虚,寒川剑派的内力在经脉里流转时带着冰碴子,勉强护住三人不受瘴气侵体,“沈砚之的血快止不住了。”
凌霜没回头,银簪从树皮上拔出来时带起一串水珠。她往前走了三步,右脚尖突然在腐叶堆里打滑,整个人踉跄着往右侧倒去,手忙脚乱扶住树干才站稳。发间的珍珠流苏晃了晃,有颗碎珠掉进泥潭里,瞬间被墨绿色的瘴气吞没。
“又踉跄了。”凌雪停下脚步,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担忧。她这才发现,凌霜的嘴唇已经泛出青紫色,原本总是带着笑意的眼角此刻绷得很紧,像是在忍着什么。
“没事。”凌霜转过身,抬手将银簪插回鬓角,指尖却在发抖。她刻意挺了挺脊背,试图掩饰左腿的僵硬,“子蛊闹腾罢了,死不了。”
沈砚之在背上发出一声闷哼,像是疼醒了又被剧痛拽回昏迷。凌雪低头看他苍白的侧脸,他胸口的血洞还在渗血,染红了她半边肩膀。寒川剑的冰蚕丝衣能御刀剑,却挡不住影阁淬了蛊毒的弩箭,那毒素正顺着沈砚之的血往她身上爬,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皮肤下游走。
“当年在师门,你抢我被子时怎么没这么多事。”凌霜突然笑出声,笑声在雾气里散得很快,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她往前走了两步,这次倒是稳当,“那时候你总说我药王谷的药味难闻,夜里非要挤我的床,抢了被子还说我踢你。”
凌雪的脚步顿了顿。记忆里确实有这么回事。十岁那年冬天下大雪,凌霜发了高烧,谷主特许她睡在暖阁里。自己抱着剑谱闯进去,非要挤在同一张床上,半夜冻醒发现被子全被凌霜卷走,气得用剑穗抽了她好几下。那时凌霜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是把被子往她这边推了推,嘴里嘟囔着“别冻着,寒脉受不得凉”。
“现在倒肯背我了。”凌霜又走了三步,这次踉跄得更厉害,几乎是半跪在了地上。她抬手按住小腹,指缝间渗出些深色的血——子蛊在啃噬经脉时,总会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钝器搅。
凌雪放下沈砚之,蹲身去扶她时,指尖触到一片滚烫。她皱眉按住凌霜的脉门,寒川内力探进去,却被一股乱窜的热流弹了回来。那是子蛊在反抗,像是知道这冰寒内力能克制它。
“别白费力气了。”凌霜拍开她的手,自己撑着树干站起来,“沈砚之说过,子蛊怕寒川之巅的雪,到了那儿自然能压制。”她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黑乎乎的药丸塞进嘴里,嚼得眉头直皱,“这解毒丸只能暂时吊着命,再磨蹭下去,不等影阁追上来,我先被蛊虫啃成骨头了。”
凌雪重新背起沈砚之,这次走得离凌霜极近,几乎是肩并肩。她能感觉到凌霜每走三步就会往她这边倾一下,像是随时会倒下。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沈砚之扔在这里,先背着凌霜走,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了——沈砚之是为了替她们挡弩箭才成这样的,他胸口那个血洞,原本该是穿在自己或者凌霜身上的。
“小时候你偷喝我的药,被谷主罚抄药经。”凌霜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给雾气听,“我替你抄了一半,结果被发现,两人一起被罚跪祠堂。你还记得吗?”
“记得。”凌雪应道。祠堂里供着药王谷历代谷主的牌位,香烛味浓得呛人。凌霜跪得腿麻,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糖,自己却被谷主用戒尺打了手心。那时候凌霜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笑着说“没事,我皮厚”。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银簪刻在树干上的药鼎标记越来越密。凌霜的踉跄越来越频繁,有时走两步就会停下,背过身去剧烈地咳嗽,手捂在嘴上,再拿开时,帕子上总会沾着些暗红色的血沫。
“再坚持一下。”凌雪低声说,寒川剑在腰间微微震动,剑穗上的冰纹玉佩贴着她的手腕,传来一丝凉意,“沈砚之说过,穿过这片林子就是雪线了。”
凌霜没应声,只是加快了脚步。她的发簪不知何时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手指在树干上划标记,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与树皮上的潮气混在一起,倒比银簪刻的更醒目。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气渐渐淡了些,空气里的腥甜被一种清冽的寒气取代。凌雪抬头,看见前方的树冠缝隙里透出些微亮的白,像是雪光。她心里一喜,刚想说话,却见凌霜突然定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雪地。
“怎么了?”凌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毒瘴林的边缘,雪地上插着一串糖葫芦签。
那竹签上还沾着点暗红的糖渣,顶端的红果子早就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签子,斜斜地插在积雪里,像是谁随手丢弃的。可凌霜和凌雪都认得——那竹签的顶端被磨得很光滑,是因为多年前总有人拿着它敲另一个人的额头;签子中段有道浅浅的刻痕,是凌雪用剑穗划的,就为了区分哪串是自己的。
是沈砚之的糖葫芦。
当年在师门,沈砚之总爱偷偷下山买糖葫芦,回来时被师父发现,就说是两个小师妹想吃。凌霜总抢最大的那颗,凌雪就抢第二大的,剩下最小的那颗,沈砚之总是自己吃掉,还说“我不爱吃甜的”。
“他来过这里?”凌霜的声音发颤,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去摸那串签子。指尖触到竹签时,发现它还是温的,“不对,他一直昏迷着……”
话音未落,凌雪突然将她拽到身后,寒川剑“噌”地出鞘,剑身在雾中划出一道冰弧。“谁在那里?”她厉声喝道,剑尖直指前方雪地里的一道黑影。
那黑影从树后慢慢走出来,戴着顶破旧的斗笠,身上裹着件灰扑扑的棉袄,手里提着个草编的篮子。走到近前,他才抬起头,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下巴上沾着点糖渍。
“两位姑娘别怕。”老汉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举起手里的篮子,里面插着七八串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雪光里闪着亮,“是沈公子托我在这里等的。”
凌霜盯着他的篮子,突然按住了凌雪握剑的手。“沈砚之怎么会托你?”她的目光落在老汉的袖口——那里露出半截竹编的药篓,篓子边缘绣着朵极小的金线莲,是药王谷药童才会用的样式。
老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竹筒,递了过来。“沈公子说,若是见了两位姑娘,就把这个给你们。”他的动作很慢,手腕转动时,凌霜看见他耳后光洁一片,连颗痣都没有。
凌雪接过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在极痛苦的情况下写的——是沈砚之的笔迹。
“老药童耳后有痣,若遇假的,用砒霜拌饭。”
凌霜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三天前在祭坛外遇到的那个“老药童”,也是提着药篓,也是满脸皱纹,耳后同样光洁得很。那时候她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毕竟老药童十年前就失踪了,哪能这么巧突然出现。
“你是谁?”凌霜的声音冷得像冰,她缓缓站直身体,尽管每动一下,体内的子蛊就像在啃她的骨头,“影阁的人?”
老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慢慢抬起手,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脸——皱纹褪去,皮肤变得紧致,眉眼间竟与那个将沈砚之拖上祭坛的叛徒有七分相似。
“不愧是药王谷的小谷主。”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沙哑,反而带着种尖利的得意,“沈砚之倒是细心,连老药童耳后有痣都告诉你了。可惜啊,他现在自身难保,就算写了这纸条,又能护得了你们多久?”
凌雪的剑已经刺了过去。寒川剑气带着冰碴子,直逼对方心口。可那人像是早有准备,侧身避开的同时,从篮子里甩出一把药粉。凌霜眼疾手快,拽着凌雪往后退了三步,药粉落在雪地上,瞬间冒起白烟,积雪竟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子蛊在你体内闹腾得厉害吧?”假药童狞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个黑色的瓷瓶,“这是母蛊的精血,你说要是泼在你身上,子蛊会不会把你的心给啃出来?”
凌霜的脸色确实白了。体内的子蛊像是被那瓷瓶里的东西吸引,疯狂地冲撞着她的经脉,疼得她几乎站不住。她看向凌雪,发现妹妹正盯着假药童手里的瓷瓶,眼神里满是警惕。
“当年你总抢我被子。”凌霜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凌雪耳中,“现在,该我护着你了。”
她没等凌雪反应,突然往前冲了两步,不是冲向假药童,而是冲向那片插着糖葫芦签的雪地。在假药童愣神的瞬间,她抓起那串签子,猛地转身,将签尖对准了对方持瓷瓶的手腕。
“你以为我不知道?”凌霜的嘴角噙着丝冷笑,尽管疼得浑身发抖,眼神却亮得惊人,“母蛊精血虽能引动子蛊,却也怕药王谷的‘断脉草’。这签子上的糖渣里,早就被我浸了断脉草的汁液。”
假药童果然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凌雪的剑再次刺来,这次角度刁钻,直取他握瓷瓶的手指。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假药童的三根手指被齐根斩断,黑色瓷瓶掉在雪地上,摔得粉碎。
“走!”凌霜拽着凌雪,转身就往毒瘴林外跑。沈砚之还躺在雪地里,凌雪弯腰将他背起,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冲进了前方的雪地深处。
假药童捂着流血的手,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眼神怨毒。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又看了看那串插在雪地里的糖葫芦签,突然一脚将签子踩断。
“跑吧,跑再远也没用。”他对着雪地喃喃自语,“寒川之巅埋着的,可不只是炸药啊……”
雪地里,凌霜和凌雪已经跑出很远。凌霜每走三步依旧会踉跄,但这次,凌雪总能及时伸手扶她一把。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有沈砚之微弱的呼吸声,和脚下积雪被踩碎的咯吱声。
“刚才谢谢你。”凌雪突然说,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发飘。
凌霜笑了笑,咳嗽了两声,帕子上又多了些血。“谢什么,”她说,“小时候你抢我被子,不也是怕我冻着吗?”
凌雪没再说话,只是把背上的沈砚之往上托了托,加快了脚步。前方的雪越来越深,瘴气已经完全散去,只有纯粹的白,漫无边际地铺向天际。
凌霜看着妹妹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地,她和凌雪抢一串糖葫芦,沈砚之站在旁边笑着看,手里还藏着另一串,说是等她们抢完了再分。那时候阳光很好,糖葫芦的糖衣闪着光,像极了此刻雪地上反射的光。
她抬手摸了摸鬓角,那里空荡荡的,银簪早就掉了。但没关系,她想,只要往前走,总能走出这片雪地,总能再见到沈砚之醒来,总能……再和凌雪抢一次糖葫芦。
体内的子蛊还在闹腾,但好像没那么疼了。凌霜深吸一口气,跟上凌雪的脚步,每走三步,就往旁边的树干上划一个药鼎标记。这次,她没再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