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糖球
寒雾漫过毒瘴林边缘的枯木时,凌霜的发簪在树干上刻下第三十七个月牙标记。药汁浸透的布条在腕间散出苦香,子蛊啃噬经脉的钝痛从丹田蔓延到指尖,每走三步便要踉跄的身子全靠凌雪拽着才能稳住。
“歇会儿。”凌雪突然停下脚步,剑穗缠着凌霜手腕的力道松了松。她望着前方突然开阔的雪地,睫毛上凝着的霜花簌簌往下掉,“这林子里怎么会有雪?”
凌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口猛地一缩。毒瘴林外本是湿热的河谷地带,此刻却铺着半尺厚的新雪,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寒川之巅的景致。更诡异的是雪地里插着的草靶子,红得发亮的糖葫芦在风里轻轻摇晃,糖衣裹着的金箔闪得人眼晕。
“谁会在这种地方卖糖葫芦?”凌霜按住腰间的匕首,子蛊突然在体内剧烈冲撞,仿佛在预警什么。她想起沈砚之昏迷前的话,寒川方向未必安全,影阁的追兵说不定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
卖糖葫芦的老汉戴着宽大的斗笠,竹筐里的糖球个个裹着金箔,在一众枯树间显得格外扎眼。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斗笠边缘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巴上花白的胡须微微动了动:“两位姑娘,要买串糖葫芦吗?”
凌雪的剑已经出鞘半寸,剑尖凝着寒气:“我们不买。”
“沈公子托我等在此。”老汉的声音不急不缓,抬手时露出半截竹编药篓,篾条上还沾着药王谷特有的七星草汁液,“他说若见两位姑娘,便交这个。”
凌霜的呼吸顿了顿。药王谷药篓是用百年竹根编的,内侧会泛出琥珀色的光,眼前这个确实不假。可沈砚之被影阁的弩箭穿了胸口,此刻该在两姐妹背上昏迷不醒,怎么会提前安排人在此等候?
“沈公子?哪个沈公子?”凌雪的剑尖又往前送了送,“我认识的沈砚之,正趴在我背上等死呢。”
老汉似乎没听见她的挑衅,从怀里掏出支青竹管递过来:“姑娘一看便知。”
竹管里的纸条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展开时簌簌作响。沈砚之的字迹向来清隽,此刻却歪歪扭扭像被人踩过,墨迹里还混着暗红的血点:“老药童耳后有痣,若遇假的,用砒霜拌饭。”
最后那个“饭”字的捺画拖得很长,像道凝固的血痕。凌霜的指尖突然冰凉——三天前在药王谷废墟遇到的那个“老药童”,耳后光洁得连颗痣都没有。
“这金箔糖葫芦,是沈公子特意嘱咐的。”老汉往前递了递竹筐,金箔在雪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说姑娘们小时候最爱这个。”
凌霜猛地抬头,斗笠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似乎在笑。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沈砚之偷了药铺的金箔给她们裹糖球,被师父罚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那时他冻得嘴唇发紫,还把最后一颗糖球塞进她手里,说金箔能解毒,吃了就不苦了。
“我们不吃甜的。”凌霜按住凌雪握剑的手,子蛊在体内撞得更凶了,“沈砚之还说什么了?”
“他说影阁的人快到了。”老汉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竹筐往回收的时候,斗笠边缘蹭掉了一片雪,“让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凌雪突然嗤笑一声,剑穗扫过竹筐边缘,金箔糖球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安全的地方?是不是要带我们去见影阁阁主?”
老汉的身子僵了僵,握着竹筐的手指关节泛白:“姑娘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凌霜往前一步,发间的银簪映出老汉耳后的皮肤——那里果然有颗黑痣,和沈砚之纸条上写的一模一样。可子蛊还在疯狂冲撞,这不对劲,真正的老药童绝不会让她有这种灼痛感。
她突然想起沈砚之胸口的月牙疤,和自己心口那个是同一个形状。那年她被影阁掳走,是个蒙面人用月牙镖划开她的衣服,在她心口烙下这道疤,说要让她记住自己是“药引”。后来沈砚之总说这疤丑,要给她寻去疤的药,现在想来,他身上的疤说不定也是这么来的。
“老药童,”凌霜的声音很轻,指尖却扣住了藏在袖中的砒霜包,“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偷喝了你酿的桃花酒吗?”
老汉的胡须颤了颤:“怎会不记得?姑娘醉得抱着桃树喊娘亲,沈公子替你挨了谷主三戒尺。”
答得没错。可凌霜记得清清楚楚,老药童的桃花酒是用紫陶罐装的,去年在他坟前还看见过那个破罐子。而眼前这人袖口的药篓里,露出来的却是个青釉瓶,那是影阁用来装迷药的器皿。
“这糖葫芦,我们要了。”凌霜突然伸手去拿最上面那串,指尖快要碰到金箔时,子蛊突然往喉咙口冲,疼得她猛地偏头。
就在这时,凌雪的剑已经刺穿了老汉的竹筐。金箔糖球滚落在雪地里,裂开的糖衣里掉出的不是山楂,而是裹着毒药的黑豆——那是影阁用来喂蛊的饵料。
“你是谁?”凌雪的剑尖抵住老汉的喉咙。
斗笠掉在雪地里,露出张与叛徒有七分相似的脸。那人狞笑着去摸腰间的药杵,却被凌霜甩出去的砒霜包砸中脸:“你连亲哥哥都敢冒充,难怪沈砚之说要用砒霜拌饭!”
假药童的脸很快肿了起来,他捂着伤口后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哨子:“影阁的人,给我出来!”
林子里瞬间涌出十几个黑衣人,弩箭对准了她们背上昏迷的沈砚之。凌霜突然想起沈砚之扯断铁链挡弩箭的样子,他胸口的血洞像个张开的嘴,却还笑着说“别怕”,现在想来,他这些年在江湖上扮采花贼,说不定就是为了引开这些人。
“抓活的!”假药童捂着流血的脸嘶吼,“霜儿的子蛊还没成熟,不能弄死!”
凌雪的剑舞得像团雪,剑气扫过之处,黑衣人纷纷倒地。凌霜背着沈砚之往后退,发簪在雪地里划出个暗号——那是药王谷的求救信号,但愿沈砚之说的那个真正的接应人能看见。
就在这时,沈砚之突然咳嗽起来,睫毛颤了颤:“往……往寒川方向走……”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凌霜心头一震。寒川之巅的雪能冻住蛊虫,这是他刚才用尽最后力气说的话,现在他昏迷中还惦记着这事,可见是真把她们的安危刻在心上了。
“抓住他们!”假药童的药杵带着毒风砸过来,凌霜侧身避开,却见他耳后那颗痣掉了下来——原来是用颜料画的。
凌雪的剑突然转向,斩断了假药童的手腕。惨叫声里,凌霜看见他掉在雪地里的断手上,戴着个银镯子,那款式和叛徒手上的一模一样。看来沈砚之说的没错,这人就是叛徒的亲弟弟,当年老药童就是被他们兄弟俩害死的。
“走!”凌雪背起沈砚之,拽着凌霜往雪地深处跑。身后的黑衣人还在追,弩箭射在她们脚边的雪地里,溅起的雪沫落在沈砚之脸上,他眉头皱了皱,却没醒。
跑着跑着,凌霜突然看见雪地里有串熟悉的糖葫芦签。那签子上还沾着点糖渣,和她小时候掉在师门后院的那串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凌雪刚才说的“小时候你总抢我被子”,其实她抢被子是因为凌雪的寒脉总让被窝冷冰冰的,现在却觉得,有姐姐在身边,再冷的地方都不怕。
“看那里!”凌霜指着前方的山楂林,林子里站着个真正的老汉,耳后那颗痣在阳光下很明显。他手里拿着串真正的糖葫芦,朝她们挥了挥手。
跑到近前,老汉递来个竹筒:“沈公子说这个能救姑娘的子蛊。”
竹筒里是半管冰髓,寒气逼得子蛊瞬间安静下来。凌霜看着老汉耳后的痣,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背着药篓带她上山采药,说她的眼睛像药王谷的晨露,现在想来,他当年说不定早就知道她是药引,却一直护着她。
“沈公子还说,”老汉往她们身后看了看,“寒川崖底的炸药已经备好,就等影阁的人自投罗网。”
凌霜摸了摸沈砚之冰凉的手,他的指缝里还沾着血,却紧紧攥着半块糖——那是她昨天喂他吃的,他一直没舍得咽。
“我们走。”凌霜接过糖葫芦,塞了一颗在沈砚之嘴里,“等你醒了,我让你吃个够。”
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串糖葫芦。凌霜看着姐姐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抢她糖葫芦的样子,现在姐姐却把最大的那颗给了她,就像沈砚之总把最好的留给她们一样。
寒川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玉佩叮咚作响。凌霜知道,前面还有很多危险等着她们,但只要姐妹俩在一起,再加上沈砚之留下的炸药,一定能把影阁这些恶鬼全都炸成碎片。
她低头看了看沈砚之,他的睫毛上结了层霜,却像是在笑。凌霜突然觉得,等这事了结了,一定要让他教自己画糖画,就画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