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辆马车过来!”
七八个社兵骑哨在三四公里外巡逻,围上前去,喝道:“站住!”
车内几人正是河南府学生员张继元、傅元哲等人。
他们站在洛阳城墙上,看到东关铜驼暮雨之下,农会摆开阵势招抚流民,旗帜招展,声势震天,所见极为震撼。
张继元重拍城墙,对身边好友道:“周怀民身为反贼,尚且身体力行,救抚流民,而我等身为朝廷士子,却龟缩在城池中,负手张望,窃为不齿!我欲前往采风,谁愿与我同往!”
他立得四人响应。
“府尊,我等要出城!”
知府张论看着这些刺头,皱眉不许:“不可!若是周贼贸然攻城,岂不是唾手可得?”
“哼,人家反贼在忙着救治流民,根本没把这洛阳小城放眼里。”张继元拱手向通判、吕维褀等人道,“吕老,我伊洛会报的主旨乃是忠孝仁义之道,我等欲往贼营采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吕维褀点头,和张论道:“不妨放下柳筐,吊他们几人下去。”
张论心里暗笑,你不过仗着家里权势而已,还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捻须沉吟道:“也好,不过等周贼走远更为妥当。”
几人在城外租了马车,一路寻着赶来。
马车掀开布帘,张继元探头道:“我是周会长好友,伊洛会报记实,前来采风的!”
外围都摆有拒马和麻袋。
出入口哨兵向他们行了军礼,收了他们随身佩剑,用大块磁石上下扫了,放了进去。
“我看到了什么?反贼社兵竟然向我等敬礼?”服妖青年贾章华惊异大叫。
傅元哲拍了拍胸前仿造的记实徽章,嗤笑道:“他非为我等敬礼,而是为记实之职敬礼,这记实在他们那边地位崇高。”
进入安置大营,几人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这里划定各区,熙熙攘攘却又井然有序。
外围社兵、坐地流民、奔走干事、各色工棚、炊烟袅袅,指示牌旗,目光所至,人数估计要上万!这可是半个洛阳城的人口!
“周贼动员组织之能竟恐怖如斯!”
贾章华紧握双拳,热血涌动:“阵势浩荡至极!欣欣然犹如薄云喷日!我还是这辈子头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流民安置!”
傅元哲踮脚观望,叹道:“这些都是洛阳城外,没人管任其自生自灭的流民。却在这里喝水吃饭。”
张继元左右瞧看,点了点头:“周怀民把他们安排的很好,一眼就瞧出来,颇有章法,很明显他不是头次干这事了。”
几人衣袖掩鼻,绕过流民队伍,见棚区一处,有不少人聚集。
围上去,几人又被震惊,随之哈哈大笑。
“贼窝深处竟还有从五品、正七品的朝廷官员!”
“周贼这里都成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贾章华大叫:“邪门了!还有不少和尚!”
此时有不少人回头。
鲁世任皱眉看见这几个新来的士子,服饰有些怪怪的,说是直裰吧,却也有别样之处,胸前竟和周怀民的报社一般,别了徽章。
举止轻浮,一瞧就是出身优渥的富家青年,在这里放浪大叫。
“肃静,小小年纪,举止轻浮,成何体统!”鲁世任训斥道。
张继元见这从五品官员,竟敢呵斥自己,心道小小五品,你是哪根葱。
他傲然拱手:“阁下是?”
一旁的偃师县知县夏士誉赶忙介绍:“此乃郑州知州鲁世任鲁大人。”
周怀民一手抹着光头,来到跟前:“张继元,你们跑过来有何事?”
“啊?周会长?你怎么当和尚了!”张继元聚神瞧看,才看出来是周怀民,拱手作揖:“我等见周会长心怀百姓,甚为感怀,欲来采风。”
对面的开封士子杜国英及侯方雷见洛阳士子一众人来,也跑来打招呼。
杜国英前几天在府学刚认识贾章华,两个人都是服妖,很快尿到了一壶。
“贾兄!巧了,竟能在这里遇见。”
“杜兄!几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周怀民向众青年拱手示意,笑道:“流民身上多虱虫瘴气,我欲让他们剃头消杀,他们内心抗拒,于是我等皆效法引领而已,我家有娇妻,还要传宗接代,可不去当和尚!”
“哈哈~”众人哗然大笑,瞅向周夫人。
不远处的禹允贞白了他一眼,以袖遮面,往医棚逃去。
“老棒叔!我也要自由!”消棚指挥,宣教官韩宏亮见张国栋剃完,跑上前坐下。
“我也要自由!”道法学堂宣教长赵至庚看着周怀民的光头,不禁乐道。
“我也要!”
“我也要!”
附近在值的人不断嚷道。
“什么自由?”张继元疑问。
“发式自由!”杜国英学到了一词,赶忙显摆道,“就是发式随自己心意,不用看别人的眼光。”
“哦?”贾章华眉毛一挑,喜道:“甚妙,如此方显与众不同。”
张继元见贾章华竟不以为意,怒喝道:“荒唐,衣且能换,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等伊洛会擅着孝义,弃发岂不是大逆不道?”
“我格学倒认为,至圣先师此言,当做爱惜生命之解。”
傅元哲自从上次在薯田之辨,被周怀民冷落,一直没机会反驳,今日见他又提格学,他冷笑道:“周会长,你年纪不过和我一般大,怎敢如孔孟朱王,开辟圣人之学?”
周怀民负手而立:“圣人言:人人皆可尧舜,我又如何不可?”
张继元道:“我华夏中国之民,自三皇始,便已束发,而后衣冠。如何不可?非要如你这格学,剃成和尚这般?”
此时走来一女子朗声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周会长不过是为民剃发,心甘情愿,并没有强迫人人如此。”
众士子回头,见几个女子和两个男子朝这边来。
原来是几人见伊洛会报的记实对周会长群起攻之,赶忙来帮场。
记实姜兰清做了万福礼,言道:“我是民报记实姜兰清,小女子倒要讨教一下,朱子有云:父母之于子,有无穷怜爱,欲其聪明,欲其成立。此谓之诚心邪?这句话是不是朱子说的!”
张继元被这女子盘问,竟一愣神,心下骇然,如此众目之下,自己岂能失态:“自然是!朱子曰:父母爱其子,正也;爱之无穷,而必欲其如何,则邪矣。”
傅元哲在后眉头一皱。
记实韩宗昌忙道:“父母爱子,这是天理。但爱过了度,就变成了溺爱;对孩子期望太高,一定要自己的孩子如何,就变成了错爱。 这样,爱就变成了‘人欲’,就是‘邪’欲。此乃朱子所言‘存天理灭人欲’之道也。若是头发、指甲、胡须等日增月长之物,也要管束,岂非是邪欲?”
周怀民心里暗笑,这‘存天理,灭人欲’,可被后人批判的最重,其实根本不知道朱子说的啥意思,甚至都不知道是朱子说的,人云亦云跟着骂儒家腐朽。其实朱子说的人欲,用后世人说就是道德绑架控制欲,古今语境不同罢了。
傅元哲见张继元不语,上前一步怒道:“朱子是这么说,但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自古如此!”
一旁的郑州知州鲁世任、偃师县知县夏士誉,见两方记实轮番上场,甚至还有女子参与其中,咄咄逼人,剑拔弩张,在这流民安置大营舌辩。
两人互视一笑,站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
一旁的消棚还在有人不停喊着要自由,坐下剃发。
鲁世任心道,自古以来,上行下效。俾百姓以从化,则一国而兴孝。这农会的风气,甚至这河洛的风气,与周怀民及其夫人二人,有很大关系。
两人凭着德才及其威望,让同龄男女附从者甚多,并以此为荣。
周怀民笑道:“程朱理学、陆王心学,都对儒学做了注解,发扬光大,我格学亦然!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前所未有之时代,我追随至圣先师之学,从中探究保民富国之法,得悟格学之道,我格学之道,已感悟了实证法、推理法。此道法及富国之策,我正要呈给陛下。”
“什么!周会长你可是反贼啊!”傅元哲惊道。
“放肆!”鲁世任从袖中掏出自己的任命圣旨。
一众士子惶恐,扑通扑通跪地。
“周同知已受朝廷招安,旨意在此!既然招安,便是官军,你等切莫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