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大的仓库充满寒意。
这寒意并非来自空调,而是来自这巨大空间本身,来自那亿万纸箱所蕴含的、尚未释放的冰冷商品本身,更来自一种无形的、冻结灵魂的恐惧。
浓烈的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包裹着他们:新纸箱的油墨味、塑胶薄膜的工业气息、卫生巾特有的棉柔剂甜香、香皂浓郁的皂基芬芳、洗发水复杂的化学调香……无数种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混合、发酵、冲撞,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胸闷欲呕的洪流。
光柱缓缓移动,如同在黑暗的画卷上笨拙地涂抹。
一片沉默的山峦被照亮——那是苏菲。无数个印着熟悉红色Logo的纸箱,沉默地矗立着,像一支纪律森严、等待检阅的红色军团。
那标志性的红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幽暗、沉重,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血腥意味。
光柱偏移,另一片蓝色的山峰浮现——舒肤佳。
经典的蓝白包装在黑暗中呈现出冰冷的质感,像一片凝固的海浪,随时准备拍碎一切阻挡。
光柱继续游移,黄绿色的海飞丝、粉紫色的飘柔、淡蓝色的护舒宝……一个个平日里在超市货架上亲切熟悉的品牌标识,此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在堆积如山的体量面前,变成了令人胆寒的巨大符号。
它们不再是商品,而是冰冷的武器,是即将倾泻而下的钢铁洪流!
光柱扫过纸箱缝隙间悬挂的、被灰尘覆盖的指示牌。
上面用油漆潦草写着巨大的、歪斜的字符:“A3-尤妮佳-苏菲-日用240”、“b1-宝洁-舒肤佳-125g”、“c区-海飞丝-去屑-400ml”……这些冰冷的代号和数字,是这庞大军团的番号和弹药量。
高艺文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束微弱的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冰冷的恐惧。
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无法移动分毫。
明朗之前的话,那些关于“联合绞杀”、“焦土政策”、“血洗市场”的激烈言辞,此刻不再是空洞的威胁,而是眼前这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实物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宣战!每一个纸箱,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瞄准着“蜜语时光卫生巾”、“好妈妈洗衣粉”、“春花洗发水”的心脏!
她甚至能想象出,下个月,这些沉默的山峦如何在促销的号角下轰然倾泻,涌入江州的大街小巷、超市卖场,用无法抗拒的低价淹没一切。
本土品牌那些微弱的抵抗,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恐怕连一朵浪花都激不起!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仓库里的寒意更甚,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看够了没?”老王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像钝刀割裂了凝滞的空气。
他手中的电筒光柱不耐烦地晃动了几下,昏黄的光斑在几座最近的“山峦”根部跳跃,照亮了地面积聚的厚厚灰尘和散落的塑料缠绕膜碎片。
“就这些东西,堆了快半个月了!天天进,就没见怎么出过!占着茅坑不拉屎!”他抱怨着,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三人震惊而凝重的脸,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许晚晴没有回应老王的抱怨。
她沉默地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山峦”阴影之下,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凝固般的稳定。
她的目光没有像高艺文那样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而是像最精密的探针,冷静地、一寸寸地扫过那些沉默的纸箱。
她看得极其仔细:外箱的印刷色彩是否饱满,有无受潮变形;封箱胶带是常见的工业透明胶,还是带有特殊标识;不同品牌、不同规格的堆放区域划分;纸箱堆叠的稳固程度……每一个细节都仿佛被她无声地摄入眼底,在脑海中急速分析、归类。
“王师傅!”许晚晴终于开口,声音在巨大的空旷和冰冷中显得异常清晰平稳,没有丝毫颤抖:“这些货,具体是哪天开始大规模入库的?全部都是满仓物流在运输吗?”
老王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他皱着眉,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猛地亮了一下。
“哪天?谁记得那么清楚!反正就是前几个月底那阵子,大车一辆接一辆,没日没夜的卸!烦死个人!”他回忆着。
他猛抽了几口烟,便迅速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随即语气烦躁的说:“陈老板接的活儿!肯定是满仓物流全部在运啊!这破地方好几年了租不出去!平时鬼都没一个!”
他挥挥手,像要赶走这些麻烦的记忆,他一个人守这里几年了,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工资低,图个清闲。
“好的知道了…”许晚晴看着仓库,眼神若有所思。
她微微侧头,目光投向仓库更深处那片未被光照亮的、更加深邃的黑暗区域。
“最里面那些呢?”她抬手指了指黑暗的尽头:“也是同批次的货?堆放有什么讲究吗?”
“里面?”老王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随即被不耐烦掩盖:“都差不多!堆得乱糟糟的!有啥讲究?能塞进去就不错了!”
他语气生硬:“我说你们看够了没有?这鬼地方冻死个人!赶紧的,看完走人!”
他催促着,手里的电筒光又开始不耐烦地晃动,显然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只想尽快结束这趟差事。
高艺文站在许晚晴侧后方,仓库深处那无边的黑暗像巨兽的喉咙,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老王那瞬间的闪烁和生硬的语气,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被巨大恐惧包裹的麻木,一种更尖锐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腋下夹着的笔记本,指尖冰凉。
许晚晴似乎没有听到老王的催促。
她依旧凝视着那片黑暗深处,眉头微锁,像是在黑暗中捕捉着什么无形的线索。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终于缓缓收回目光,转向老王,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麻烦王师傅了,我们再看一眼门口这几堆就走。”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老王如蒙大赦,立刻转身,佝偻着背,拿着手电筒率先朝进来的小铁门方向走去,步履明显加快,只想赶紧把这几个不速之客送走。
许晚晴没有立刻跟上。
她站在原地,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眼前堆积如山的苏菲和舒肤佳,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
然后,她才迈开脚步,步伐稳定地跟在老王身后。
明朗紧随许晚晴,眉头紧锁,眼神阴沉地扫视着周围的货堆,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高艺文落在最后。
她心神不宁,老王刚才的反应和许晚晴对深处的追问,像阴云一样笼罩着他。
她心不在焉地跟着,下意识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深处。
“艺文?”许晚晴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破混乱的空气,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高艺文浑身一颤,如同从噩梦中被强行唤醒。
她猛地抬头,对上许晚晴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寒光凛冽的眼睛。
仓库深处那无边的黑暗,仿佛随着那个神秘黑影的消失而变得更加浓稠、更加深不可测。
冰冷刺骨的空气里,除了那混合的浓重气味,似乎还弥漫开一股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