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写着“急招打包发货工”的海报,在无数身体的挤压摩擦下,边角已经卷起、破损。
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绝对超过五十岁的瘦小阿姨,凭借一股子难以想象的韧劲,硬是从人缝里钻到了最前面。
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扒着桌子边缘,仰着头,急切地对站在桌子上的许晚晴喊:“领导!领导!我!我报名!我力气大!以前在纺织厂三班倒,那机器声比这吵多了!我不怕吵!我就想找个地方,稳稳当当做到退休!给交保险就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渴望。
许晚晴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强烈到灼人的生存渴望,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弯腰,从高艺文面前所剩无几的报名表中抽出一张,直接递到这位老阿姨手里,声音透过喇叭,清晰而肯定:“大姐!拿着!去旁边填!只要您能干,能坚持,这保险,我们江州国际,一定给您交上!”
老阿姨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光彩,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攥住了后半生的希望,嘴里不住地念叨:“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她被人流裹挟着,艰难地挤向旁边稍微空一点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掏出老花镜戴上,颤抖着手开始填写。
高艺文那边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他飞快地登记着信息,同时用最简练的语言进行着初步筛选和现场“面试”。
“姓名?年龄?住址?”
“以前做过什么工作?包装?流水线?好!”
“识字吗?会写自己名字和地址吧?行!”
“明天早上七点,带上身份证复印件,直接到厂里!江州国际日化!!先试工三天,看手脚!能干就留下!计件,日结部分生活费!明白吗?”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任何犹豫和拖沓都是致命的。
他必须像许晚晴一样,展现出绝对的效率和掌控力。
“明白!明白!”拿到“面试通过”指令的女工们,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紧紧攥着写有地址的纸条,像攥着救命稻草,奋力挤出人群。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带着两个同样穿着得体的助手,费力地挤到了许晚晴的桌子附近。
她胸前挂着一个醒目的工牌——“沃尔玛江州店 人事部”。
她皱着眉头,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浑浊的空气,目光扫过许晚晴简陋的摊位和汹涌的人群,嘴角撇了撇,随即拿起一个看起来高档许多的扩音器,用甜腻却刻意拔高的声音喊道:
“沃尔玛超市!大型外资企业!招聘理货员、收银员!工作环境优越!冬暖夏凉!时薪10元起!表现优秀可转正!机会难得!快来报名!”
她的声音和“外资企业”、“沃尔玛”的名头确实吸引了一些目光,尤其是年轻些的求职者。
有几个人犹豫着朝她那边挪动脚步。
许晚晴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个沃尔玛人事。
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没有半分犹豫,再次将手中的喇叭举到嘴边,音量调到最大:
“江州国际!打包发货!计件工资!手快两千五不是梦!转正!五险一金!本地老厂!根在江州!钱在自己人手里挣!保险在自己人手里交!踏实!!”她的声音如同战鼓,带着一种本土企业特有的、近乎粗粝的底气和煽动力,瞬间将对方那点“外资”、“环境好”的微弱吸引力碾得粉碎!
“对!还是本地厂子靠得住!”
“五险一金啊!超市能给你交?”
“两千五!理货员累死也拿不到!”
人群的浪潮再次毫无悬念地倒向许晚晴这边。
那几个犹豫的年轻人也停住了脚步,看了看沃尔玛那边,又看了看许晚晴海报上“五险一金”那几个大字,最终还是挤进了江州国际的报名队伍。
沃尔玛那个女人脸色一阵青白,狠狠地瞪了许晚晴一眼,带着助手悻悻地退走了。
高艺文看着这一幕,心头热血上涌,登记的速度更快了。
他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干劲的脸,留意着她们填表时的手指动作和眼神。
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结实、手臂粗壮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填表时手指关节粗大,动作却异常稳定流畅,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流水线工人特有的精准感。
“大姐,你以前在哪个厂?”高艺文一边收她的表一边快速问。
“江州第二轴承厂!干了十五年包装线!”女人声音洪亮,带着自豪:“后来厂子…唉。我这手,打包、装箱、码垛,闭着眼都行!”
高艺文眼睛一亮:“好!明天试工,你直接找王主任,就说高助理说的,让你试试‘装箱核心位’!”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稳定和速度。
报名表终于告罄。
高艺文嗓子已经喊哑。
许晚晴从桌子上跳下来,看着眼前依旧围着不肯散去、急切询问的人群,果断下令:“没领到表的,明天早上七点,带上身份证,直接到厂里办公楼门口排队!现场登记!现场试工!能干就留下!我们只要肯干、能干的人!”
人群这才带着巨大的期待和不舍,缓缓散开。
高艺文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登记着姓名、年龄、住址和简单工作经历的报名表,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他看向许晚晴。
许晚晴正低头整理着被挤得皱巴巴的海报,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刚才那番人潮中的搏杀,看似大获全胜,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招来的人能否顶住接下来真正的战场压力,还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江州国际的厂房染上一层疲惫的金红色。
作战室里,那台针式打印机依旧在发出单调的“哒…哒…哒…”声,如同一个重伤员在努力维持着生命体征。
但节奏,比起昨日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已经稳定了许多。
新的色带换上,散热口也不再喷吐灼人的气息。
季方语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处理着后台订单。
她旁边,坐着两个今天下午刚办完入职手续的年轻女孩,穿着崭新的工服,显得有些拘谨和紧张。
她们是明朗从卫校招聘的“种子客服”,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杨珊珊操作,学习着后台系统的使用和预设话术的调用。
楼下仓库区,灯火通明。
机器的轰鸣声、胶带撕裂的“刺啦”声、纸箱碰撞的闷响以及不算整齐却充满干劲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充满生机的噪音。
高艺文站在仓库二楼的铁制平台上,俯视着下面热火朝天的景象。
几个今天刚招来的女工,在白羽凡的大嗓门指挥下,正笨拙却无比卖力地适应着新的战场。
她们被分成几个小组:有人专门撕下季方语那边打印好的快递单,按顺序整理;有人学着谭一丁的样子,将卫生巾、洗衣粉、肥皂、洗发水四样东西塞进箱子,塞入气泡膜;
更多的人在白羽凡的指导下,学习使用封箱机和贴单。
动作还很生疏,不时出现小状况——箱子没封牢,单子贴歪了,东西装错了……引来王主任粗声大气的吼声和女工们不好意思的讪笑。
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懈怠。
一张张淌着汗的脸上,写满了对这份工作的珍惜和投入。
那个在人才市场被高艺文点名的轴承厂女工,果然手脚麻利,很快掌握了装箱技巧,动作甚至隐隐有了点谭一丁的影子,被临时指定为一个小分组的组长。
那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阿姨,则被安排负责整理气泡膜和填充物,她佝偻着腰,却干得极其认真仔细,把每一片气泡膜都捋得平平整整。
许晚晴没有去仓库,她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握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
窗外,是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
她看着楼下仓库透出的光亮,听着那里传来的、混杂着生疏与干劲的喧嚣,再听着身后作战室里那稳定下来的打印机“哒哒”声和新客服生涩的应答声……
人来了。
新的血液注入了这艘老旧的航船。
客服的瓶颈在疏通,打包发货的生命线在重新加固。
打印机那单调重复的“哒…哒…哒…”声,不再是垂死的哀鸣,更像是一种坚定的、重新校准后的心跳,沉稳地搏动着,驱动着这艘伤痕累累却斗志昂扬的老船,向着淘宝那片深不可测、危机与机遇并存的蓝海,再次扬帆。
风浪只会更大,航程注定艰险。
但此刻,这“哒哒”的心跳声,是唯一的航标,是穿越风暴的希望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