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蘅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他坐在乾清宫里,身边都是宫人妃子,可他却觉得冷清寂寥。说不上哪里不对,就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巨大无望的一片黑暗中,连接下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赵德全问他:“陛下,是否要派人跟着桑姑娘?”
祁蘅回过神来,想到她已经离开这件事,就觉得胸口失重。
他故作轻松的说:“她一个人能去哪儿?等她在长安城转一圈,觉得没意思了,自己就回来了。”
况且她是武功废了,可做暗卫时的警觉还在。
如果让她发现自己派人跟着,心里定是又会看不起他。
毕竟在她走时,自己说过那么多决绝的话。
是他不要她了。
他才不要先低头。
赵德全怔忡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不该说,桑余没在长安城停留一刻,早就已经出城了。
祁蘅将这几天堆积的折子看完,夜里闲来无事,又去了冷宫。
以前母亲被废弃后住过的冷宫,也是他和桑余幼时相依为命长大的地方。
他指尖摩挲着那块碎裂的玉佩,这玉佩是桑余亲手还给他的。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将斑驳的影子投在祁蘅苍白的脸上。
“母妃......”他对着空荡荡的殿宇喃喃自语,有些茫然:“您说过,只要把扰乱心绪的人送走,心就会定下来。”
可为什么胸腔里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赵德全提着灯笼寻来,远远看见祁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顿了顿,问:“陛下,礼部来问今年选秀,是否还按旧例进行?”
祁蘅回过神来,他没心思选什么秀女。
“不用……”
但他又顿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说:“选,自然大选。”
等听到自己大选秀女的消息满城皆知,看那个女人还能不能安心自得的在宫外待下去。
“如果……”祁蘅又说:“朕是说如果,过段时间桑余回来,不要拦着。”
赵德全尚未应声,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祁蘅和赵德全从废宫出来,只见季远安跪在门口:“陛下!今日一早,有百姓在城门官道发现了户部陆侍郎的尸首!\"
祁蘅握着玉佩的手猛的顿住,眸色渗出危险。
“你是说,陆淮安死了?”
季远安重重点头:“尸首是在官道旁林子里发现的,心口中箭。箭簇淬了南疆蛇毒,恐怕是被细作而杀。”
夜风吹动枯叶,在庭院里打着旋。
月光照在祁蘅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他微微挑眉,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赵德全小声提醒。
祁蘅回过神,忽然笑了。
他越过季远安径直往乾清宫的方向而去,叹了一句:“倒是省了朕自己动手。”
季远安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
他没明白祁蘅这话的意思。
“封锁消息。”祁蘅转身往殿内走,玄色衣摆扫过石阶,“陆贵妃有孕在身,受不得惊,此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这句话说得温情,语气却极为凉薄。
如今,陆贵妃这是不知兄长惨死,甚至还要操持六宫和选秀事宜。
赵德全后颈寒毛直竖,记得当年先帝驾崩时,祁蘅在灵前也是这般神情。
季远安心里庆幸,幸好桑余离开了这样凉薄的皇城,离开了……这样凉薄的祁蘅。
*
宿州是商道要塞,这里的夜市比长安还要热闹。
桑余刚下马车,就被扑面而来的嘈杂人声惊得愣了一愣。
十一年来,她都听惯了宫墙内刻意压低的私语,可街上的人们放声大笑,接踵摩肩相错而过,桑余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李识衍扶她下车,见她不对劲,问:“怎么了?”
桑余摇了摇头,跳了下来:“我们去哪儿?”
李识衍笑起来时,一双干净的眼睛弯弯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你想吃好吃的么?”
桑余点了点头。
桑余安静的跟着李识衍走在人群里,有些不安的垂着眼,有人靠近也十分警惕。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把这些小心和防范刻进了骨子里。
李识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
他知道她在害怕。
于是他伸出手,圈住了桑余的手腕。
桑余蓦然僵住,彷徨错愕的看着李识衍。
“夫子,你……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于理不合。”
“我妹妹小时候也怕人多。”李识衍牵着她穿过人群,“总要这样牵着才肯走,你就当,我是哥哥。”
桑余怔了怔。
月光下李识衍的侧脸镀着银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他似乎有些落寞。
“令妹是你跟我说过的,叫沈星么?”桑余轻声问。
李识衍说:“她不止是……”
话未说完,人潮忽然涌动。
沿街表演杂耍的武夫喷出一口烈火,火苗乍起,惊起一片尖叫。
桑余突然被吓到了,她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匕首。
“桑余!”李识衍急忙捏住她那只手,转身挡住她的视线,宽袖如屏风般展开,把她护在身前:“是杂耍而已,你别怕。”
桑余这才放下心来,她草木皆兵惯了,来到这个世间,就像是恶鬼闯入人间,与一切事物都脱节了。
李识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于是他带着去了另一条人少的街景,又给她买了甜饼糖水,看到什么都带着她买。
桑余有些受不住,就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李识衍还给她买,说:“你尝一口就好,什么都尝了,将来我就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桑余有些微愣。
此时此刻,如果说她是闯入人间的恶鬼,李识衍就像是领路的灯笼。
“前头有卖河灯的,你要不要放一盏?”
河岸边挤满年轻姑娘,她们嬉笑着把莲花灯推入水中。
烛光映着胭脂,比御花园最艳丽的牡丹还要鲜活。
“我帮姑娘写愿望吧?”卖灯的老妪递来毛笔。
桑余盯着空白的纸条发愣。
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宫,不会再宫中绝望而死,如今愿望已经实现了,所以一时也想不起来还能写什么。
“我来。”李识衍接过笔,背过身去写了几个字。
莲花灯顺流而下时,河光化为细细碎碎地亮光在桑余脸上微晃。
她鬼使神差地问:“你写了什么?”
李识衍望着渐远的灯火,嘴角噙着笑:“希望有人能真正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