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她手背上凝了些血色,混着泥水脏污,不是十分明显。
她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手腕。
“还好,没伤着骨头。”
只要手没断,些许皮肉伤不算什么。
陆停舟的眉心皱起两道纹路。
多日不见,他怎么觉得这池六娘变得有些迟钝?
骨头没断,所以流血也无妨?
她到底是绣娘,还是江湖上的杀手。
话说回来,有段云开盯着,她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你要抓的人抓到了吗?”他问。
池依依绽出一抹笑:“抓到了,只是下山途中遇到三皇子派来的士兵,我和店里的伙计分头躲避,我不小心掉到了山下。”
对于掉下山一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走在路上崴了一脚。
陆停舟眸色微沉。
他看向不远处垮塌的山崖。
“你是说那儿?”
他和林啸一行在半道听到山石垮塌的声响,又看见山顶燃起的火光,直觉有异,这才离开大路,到这边查看。
夜风吹过池依依面颊,她将凌乱的碎发拂到耳后,点了点头:“嗯。”
她劫后余生,只觉满怀庆幸,却见陆停舟的脸色有些奇怪。
眼前的男人望着那片山岭,脸上没什么表情,偏又无端透出几分凶险。
池依依扯扯衣襟。
方才滚下山时,她的衣裳刮破了几处,好在无伤大雅,只是夜风袭体,忽然有些凉。
她从水里出来,衣服都湿透了。
陆停舟不说话,她无事可干,索性低下头,将衣摆全部拧了一遍。
淅淅沥沥的水声扯回陆停舟的视线。
陆停舟看着她低垂的颈项。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几缕湿发蜿蜒在颈边,衣领外露出的脖颈沾了些泥印,像刚从土里挖出的白瓷。
如果她掉下去的地方没有水潭,她恐怕真会埋在土里。
那么她还能活着出来吗?
陆停舟见惯了他人的死亡,并不觉得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眼前这姑娘若真就这么死了,他免不了会有一丝遗憾。
“阿嚏!”
池依依打了个喷嚏,抬手挡在鼻尖,轻轻吸了吸鼻子。
陆停舟看她一眼。
“在这儿等着。”
他说完就走。
池依依茫然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向坐骑,从马背上扯下一包东西。
他转身回来,将那包东西扔给池依依:“拿着。”
池依依接住,看清是一条披风。
墨色的披风看似轻薄却极绵密,布料上并无刺绣,却以缂丝织成,微光下隐隐可见流云暗纹。
池依依身为识货的绣坊东家,脑海中迅速滑过一个念头:陆停舟不会被抄家吧。
须知缂丝之物极为难得,多为皇亲贵族所有,陆停舟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条缂丝披风,足见平日所用之物何等精细。
陆停舟见她捧着披风不动也不说话,挑眉问:“怎么?”
池依依斟酌了一下措辞。
“陆少卿的俸禄很多吗?”
陆停舟偏偏脑袋:“你想问什么?”
池依依鼓起勇气,正色道:“缂丝之物价值不菲,陆少卿官居高位,想必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她还是说得含蓄了。
她不相信陆停舟是招权纳贿见钱眼开之人,但官场上并非两袖清风就能当好官。
陆停舟官居四品,难免躲不开人情往来,有的好处现在收了无妨,就怕将来酿成大祸。
陆停舟目光一转,落在那件披风上。
她是在提醒他莫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
他忽然想笑。
然后就真的笑了。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少了惯有的冷意,像一丝清凉的风滑过,不算温暖,却如夏夜露水的气息,留下一点柔和的痕迹。
池依依微怔了下。
她见过陆停舟的笑容,却是头一回在他脸上找不到讽刺的意味。
她看着他的笑,不由放松下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还请陆少卿不要介意。”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相信陆停舟是聪明人,不会傻乎乎地自掘坟墓。
陆停舟收了笑,嘴角仍微微往上翘着,露出几分令人熟悉的嘲意。
他抽过池依依手里的披风,随手一抖,将它罩在她身上。
池依依只觉肩头一暖,不由自主接住他塞来的披风系带。
“自己系上。”陆停舟松开手,“别没摔死,反而冻死在这儿。”
他的手指擦过她指尖,温热的,不像语气那么凉薄。
池依依裹紧披风,忍不住笑了:“多谢陆少卿关心。”
陆停舟瞥她一眼:“想做我的盟友,就活久一点。”
池依依睁大眼,笑容慢慢在脸上扩大。
“陆少卿承认我们是盟友了?”
她两眼亮晶晶的,眸中的惊喜清晰可见。
陆停舟默了一瞬。
“牛询与王渊之事,多谢你传信。”
池依依一听就知自己的消息没有白送。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她笑盈盈道,“陆少卿这趟回来,是案子可以结了?”
出乎她意料的,陆停舟摇了摇头。
“有的案子可以结了,有的案子还未开审。”
他语气淡淡,像一片霜雪忽然降临,冻结了方才因笑容而生的暖意。
池依依察觉他的变化,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
她的手指在半空虚勾一记,像是想扯住他的袖摆,但很快收了回去。
“陆少卿,我们既然是盟友,我也想求您一件事,”她看着他,诚恳道,“请您多多保重,无论何时,别让自己陷于危险之中。”
上一世,陆停舟死在她眼前。
她始终不知道暗算他的人是谁。
但以陆停舟在大理寺的官位,得罪的人应当不少。
她不想有朝一日,又看他横死荒野。
他是个好人,她希望他长命百岁,一生康健。
陆停舟这些年收到过很多请求,也听到过不少恭维,有的真心,有的假意,池依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讲得最好听的那个。
但她的目光清澈而纯挚,显得比所有人都虔诚。
陆停舟有些疑惑。
“池依依,”他叫着她的名字,平静道,“你是怕我死了,没人帮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