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池依依看不清陆停舟的神情。
他像是开了个无心的玩笑,却让人笑不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情变得很沉重。
“若能未卜先知就好了,”她闷闷道,“就能让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可惜她只比他多了一世的记忆,还因自身所限,看不清他未来的命运。
她幽怨的语气落在陆停舟耳里,他轻笑了下。
“怎么突然这么沮丧?”他慢慢道,“这可不像你。”
池依依怔了怔。
是啊,陆停舟今日大获全胜,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的反应在他看来,想必十分扫兴。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日过后,你与三皇子就成了不死不休之局,他毕竟是皇子,想要报复一个人,有的是办法,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陆停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那么你呢?”
池依依一愣:“我什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停舟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那份和离书,你还留着吧?”
池依依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成亲之前,陆停舟给过她一份和离书,让她什么时候想走都行。
他此时提起这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蹙了眉,微微着恼。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现没打算在和离。”
陆停舟的意思是,他眼下成了危墙,而她作为他的妻子,难免受到波及,所以他在暗示她,她若不愿,随时可以离开?
可她又岂是那等趋利避害之徒。
她若现在弃他而去,与背叛何异。
她绷紧脸颊,难得升起一股怒意。
“陆少卿与我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她冷冷道,“我没有抛下盟友半途而逃的习惯。”
陆停舟若如此着想,实在小看了她。
不知为何,她除了生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堵在胸口涩涩的,浑身都不舒坦。
她冷着脸,伸手去摸桌上的火折子,屋里太黑,得弄点亮光出来。
她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想找的东西,咬咬嘴唇,更加郁闷。
“你在找什么?”陆停舟问。
池依依不太想和他说话,但又不想显得太小家子气。
“火折子。”她淡声应道,“你不觉得屋里太黑了吗?”
“别找了,”陆停舟道,“灯里没油,你找到也没用。”
没油的油灯自然不可能重新点亮,池依依悻悻作罢,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陆停舟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像是全然没发现她的不悦。
池依依深吸一口气,懒得理他。
“生气了?”陆停舟自顾自道,“我只是提醒你,别把和离书弄丢了,该用的时候不要吝啬。”
池依依霍然扭头。
“您还是不信我。”她抿紧唇,竭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太难过。
尽管她也说不上为什么难过。
陆停舟歪歪脑袋。
眼前的姑娘已许久不对他用“您”这个字,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冷淡的语气中透着愤怒。
他揉揉眉心。
“不是不信你,”他慢慢道,“是我不相信自己。”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所以她听懂了他的暗示,可她又太过信任他,没发现暗示底下藏着的试探。
他在试探她的反应。
他本不应该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他们只是盟友,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不是。
也不应该是。
可他还是提起了那份和离书。
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又与他预想中有些不同。
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若屋里点着灯,他定能看见她对他甩脸子。
他有些惋惜,又有些庆幸。
黑暗是最好的伪装,能将他的意图全数裹藏。
“和我做交易,你不认为太吃亏了吗?”他慢慢道,“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各取所需,没必要陪着对方孤注一掷。”
这么多年,他心中只有私利,实在算不上一个良善之辈,池依依与他做交易,着实没占到半点便宜。
话音刚落,他的额头突然贴上一只手。
一只柔软的、温暖的手。
池依依摸摸他的脑门,疑惑道:“你在山里没冲撞什么吧?”
她刚才就觉得怪怪的,眼下越听陆停舟讲话,越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可不像那么不自信的人,是被她方才的担心影响了么?
陆停舟顿住。
他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它拿开。
“男女有别,非礼勿碰。”
池依依默然。
“你还弹过我的脸。”她指控道,“不只一次抓过我的手。”
说什么男女有别,从与他结盟那天开始,她就没把他当男人。
不对,池依依心思飘忽了一瞬,也不是没把他当男人,她只是把他当成凛然不可侵犯的陆少卿,对他不存半点遐思。
想必他对她也是如此,没把她当成真正的女人,两人的结盟才会如此顺利。
她撇撇嘴:“你刚才还说我不像我,依我看,你现在也不像你。”
陆停舟沉默了一下。
池依依说得没错,今晚他是很反常。
因为他难得良心发现。
池依依大概没意识到,她对他的体贴已经远远超过一个盟友的范畴。
就像现在,她明明很不高兴,却仍下意识地替他担忧。
她实在太过善良,不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轻易付出的,比如……这种非亲非故的关心。
它有时比血缘之亲更让人心动,也更为致命。
陆停舟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做得很好,不但获得了他的信任,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他的朋友。
和她相处很自在,也很舒服,这是一种和别人共事截然不同的感受,甚至让人有些上瘾。
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他在黑暗中静静看她一眼:“少府监让你中秋交货,来得及吗?”
话题变得太快,池依依花了点时间反应:“离京之前我都交代好了,即使我不在,绣坊也能如期交付。”
“可少府监更看重你的手艺,”陆停舟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坐镇为好。”
“你赶我走?”池依依眯了眯眼,并未发觉自己语气略凶。
陆停舟却是听了出来。
他挑了下眉:“陛下接到我的折子不会马上派人,朝中各方势力必要拉扯一阵,起码这个月底才会有人来这儿接手。”
言下之意,他至少要在六盘村待上一个月。
池依依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说完,像是怕他误会,她又解释:“我现在回京,岂不等于羊入虎口?三皇子和梅贵妃定然恨不得活剥了我。”
这么浅显的道理,陆停舟竟然想不到,他果然脑子有问题。
她盯着他仔细看了几眼,升起一丝担心。
陆停舟察觉她的眼神,微微皱眉:“看我做什么?”
池依依问:“村里有柚子树吗?”
陆停舟默了默:“你想干嘛?”
“采些柚子叶来,给你驱邪。”池依依一本正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