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咖啡杯底,正好严丝合缝地盖住其中一块最大的霉斑。
“需要。”
他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却放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磁性,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同时,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忽然撑在了她实验台的两侧边缘,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感。
崭新的白大褂袖口因为这个动作向上缩了一点,露出更结实的一截小臂。
他俯下身,那张年轻、英俊、带着点锐气的脸,瞬间离她近了许多,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前垂落的碎发。
日光灯的光线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一部分,在她眼前投下一小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的目光直直地锁住她因惊愕和愤怒而睁大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补充道:“比如,怎么让学姐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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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怎么让学姐记住我。”
“记住你?”
时遐思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压迫和近乎无赖的言辞彻底点燃了怒火,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烧得她耳根发烫。
她猛地抬起头,正要厉声斥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实习生”,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个细节。
他鼻梁挺直,线条利落得有些锐利,而在那鼻尖正中,一粒极小的、深褐色的痣,如同一个微小的锚点,稳稳地钉在那里。
这粒痣的位置如此特别,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挑衅的存在感,瞬间攫住了时遐思全部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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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种极其模糊、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怪异感,毫无预兆地像根细针,在她脑海里最混沌的角落猛地刺了一下,带来一阵转瞬即逝的尖锐刺痛和眩晕。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快得让她抓不住任何实质的联想,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感,仿佛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在徒劳地敲打一扇紧闭的门。
她下意识地想要甩开这莫名其妙的不适感,视线却像是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掠过他那粒醒目的鼻尖痣,落在他白大褂左胸的口袋上。
纯白色的布料上,用蓝色细线绣着一个小小的“云”字。
而在那口袋边缘,一小角泛黄、卷曲、质地粗糙的纸片,像是不经意间探出了头,顽强地从那方寸之地挤了出来。
那纸片的颜色……那种劣质便签纸特有的、被时光浸染过的陈旧黄色……
时遐思的瞳孔骤然缩紧。
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那个模糊的刺痛感猛地炸裂开来,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在她混乱的意识边缘疯狂闪现、碰撞、湮灭——炎夏聒噪的蝉鸣,图书馆窗外刺眼的阳光,手指划过粗糙纸面的滞涩感,还有……一种沉重到无法呼吸的、几乎要将心脏撕裂的钝痛……
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空调的低鸣、电脑主机的嗡响、甚至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都瞬间被抽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只剩下那角顽强露出的、泛黄的旧纸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狠狠捅进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层层锁死、落满灰尘的角落。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右眼眼尾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似乎也微微灼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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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芝宇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失神和剧变。
她原本因愤怒而瞪圆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撑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他眼底深处那点玩味的笑意凝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幽深的东西,像暗流在冰层下汹涌。
他没有退开,反而将身体压得更低了些,鼻尖几乎要触到她因震惊而微微前倾的额头。
那颗鼻尖痣在她模糊的视野里被放大,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压迫感。
“师姐?”
他开口,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蛊惑的探寻,目光紧紧锁着她苍白失血的脸,“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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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小师妹终于找到了那个硬壳文件夹,抱在怀里,转身正要离开,恰好撞见这诡异而极具张力的一幕。
高大的男人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将时师姐困在实验台和他身体之间,而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师姐,此刻竟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苍白雕像,眼神空洞地望着对方胸口某个地方,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师妹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抱着文件夹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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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遐思被云芝宇的声音猛地拽回现实。
那近在咫尺的鼻尖痣,那角刺眼的黄纸片,还有他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幽深光芒,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神经。
一股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排斥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滚开!”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尖锐,像濒临断裂的弦。
她几乎是慌乱地伸出手,一把挥开了那杯压在她记录本上的、还在冒着细微冷气的咖啡。
塑料杯“啪”地一声被扫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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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的污渍在地板上缓慢地洇开,粘稠、深褐,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冰凉的液体溅在云芝宇的裤脚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他却恍若未觉。
时遐思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脱。
她右眼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滴凝固的、深褐色的悲伤。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角刺目的黄纸上撕开,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团混乱的彩色线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下心底翻涌的、毫无来由的恐慌和那阵剧烈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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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刺鼻和培养箱的甜腥被另一种气息无声地撕裂、覆盖。
一股极其冷冽、干燥的气息,如同初雪后针叶林深处被阳光晒透的松木,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寒,不动声色地弥漫开来,强势地侵入时遐思的鼻腔。
这气息干净、凛冽,甚至带着一丝无机质的锐利,来自那个依旧伫立在她实验台旁的身影——云芝宇。
这冷冽的松木香像无形的冰针,刺得时遐思神经末梢都在发紧,加剧了她本能的不安和抗拒。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更紧地缩向椅背,仿佛要远离那气息的源头。
然而,就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暖气息,从她自己身上悄然逸散出来——是那种被体温烘烤过的、干净的奶香,柔和、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甜,像婴儿襁褓间最无害的味道。
这缕奶香在冰冷的松木气息包围下,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异常执拗地存在着。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在粘稠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绞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