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捧着红漆木盒退下后,贾悦仍站在案前。
暮色从窗棂漏进来,在野山参的纹路里流转,像极了沈墨前日摊在她面前的宁国府绸缎庄账册——那些被红笔圈起的数字,每一道勾挑都与参须的走向重叠。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盒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春蚕食叶,细碎却有力。
第二日诗社聚会设在藕香榭。
贾探春正捧着新得的端砚与史湘云争论墨色,见贾悦提着木盒进来,眼尖地喊:\"五姐姐手里是什么宝贝?\"
\"宁国府珍大哥哥送的长白山野山参。\"贾悦将盒子放在石桌上,掀开锦缎的动作很慢,像是生怕惊着了里头的宝贝。
参须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光泽,史湘云凑过去闻了闻:\"好浓的药香!\"
\"宁国府果然豪阔,连药材都这般讲究。\"贾悦抚着参须,声音里带了三分赞叹,\"我前日听周瑞家的说,这参是从京中老字号'松鹤堂'进的——也不知得花多少银子?\"
正端着茶盏的王熙凤手一抖,茶水滴在月白裙上晕开个暗斑。
她垂眸用帕子擦拭,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松鹤堂的参价我倒知道些,这般年份的,没个千两银子拿不下来。\"话音未落,眼尾扫过贾悦,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里忽地透亮——这五丫头,是在点她呢。
贾珍挪用族银的事,王熙凤早有察觉。
上月查账时,宁国府交来的田租清单里有三庄子的数目对不上,她使人去问,尤氏只哭哭啼啼说\"大爷应酬多\"。
可没实证,总不能平白诬人。
此刻见贾悦提起药材来源,她指尖掐了掐掌心,将帕子揉成一团:\"五妹妹这话说的,我倒想起件事——沈公子不是常帮人查账么?\"
贾悦眼尾微挑,像是被点破心事的雀儿,却仍端着笑:\"大嫂子提醒得是。
沈公子前日还说,京中各行的账册他倒认得几个熟人。\"
当日傍晚,沈墨便带着封火漆未干的信来找贾悦。
他素白的衫角沾着星点墨渍,眉峰微拢:\"松鹤堂回了,这参确是宁国府上月采买的,款项走的是'族中公账'。\"信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气,\"公账\"二字被他用朱笔圈了个圈,像团烧红的炭。
贾悦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不是怕,是终于触到线头的雀跃。
她将信折成三寸长的条儿,塞进随身的锦囊中:\"明早我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次日卯正,贾母屋里的紫檀炭盆烧得正旺。
贾悦跪在软榻前,将信双手捧上:\"孙女儿前日收了宁国府的参,原只当是哥哥疼妹妹的心意。
谁知道......\"她喉间发哽,眼尾泛红,\"松鹤堂的回信说,这参钱竟是从族银里出的。\"
贾母的拐棍\"咚\"地砸在地上,震得茶盏跳了跳:\"传贾珍!\"
贾珍来得极快,青缎马褂上还沾着早朝的霜。
他刚跨进门槛,便被贾母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剑,直戳得他后颈发凉。\"老太太明鉴!\"他\"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青砖,\"我是见族银闲在账上,才想着周转些生意,等赚了钱加倍填回去......\"
\"周转?\"贾母冷笑,\"族银是祖宗留给子孙的根基,你当是你屋里的体己钱?\"她扫过缩在角落的尤氏,\"你呢?
你男人胡作非为,你就只会躲?\"
尤氏浑身发抖,绞着帕子的指尖泛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劝过大爷的......\"声音细得像游丝,连自己都不信。
\"凤丫头。\"贾母转向王熙凤,\"你带几个人去宁国府,把这些年的账册都搬过来。\"
王熙凤垂首应\"是\",眼尾却瞥见贾珍瞬间煞白的脸。
那脸色白得像新刷的墙,连唇上的胭脂都盖不住发青的唇线。
三日后,王熙凤踩着满地月光进了贾悦的院子。
她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花,手里攥着本账册,封皮上沾着宁国府库房的灰:\"五妹妹好手段。\"她将账册拍在案上,\"军械铺的损耗多了三成,庄子的田契少了五张——这些窟窿,够贾珍喝一壶的。\"
贾悦正拨着算盘,珠子\"噼啪\"响成一片:\"大嫂子可知,贾珍为什么敢动族银?\"她停了手,目光灼灼,\"因为没人盯着。\"
王熙凤一怔,随即笑了:\"你这丫头,又要出什么主意?\"
当晚,藕香榭的灯笼挑得老高。
贾悦设了家宴,请了贾母、王夫人、李纨并王熙凤。
酒过三巡,她举着酒杯站起来:\"咱们贾家这么大的家业,总该有个管账的人盯着。
不如设个'族中监察司',各房选个可靠的人轮流管——既是监察,也是互相监督。\"
李纨先放下筷子:\"这主意好。
我屋里兰哥儿虽小,等大了也能来凑个数。\"
王熙凤转着酒杯,眼底闪着光:\"我看行。
宁国府的账,也该有人盯着了。\"
贾母抿了口茶,嘴角微微扬着:\"我这老糊涂,倒要看看你们年轻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散席时已近三更。
贾悦站在廊下,望着满天星斗。
风掠过荷塘,带起几缕荷香,混着远处宁国府传来的灯火,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她摸了摸袖中未拆封的另一本账册——那是王熙凤方才塞给她的,封皮上写着\"不明款项\"。
\"这一局,才刚开始。\"她对着夜风低语。
远处,宁国府的角门突然开了道缝,一个穿青布衫的身影闪了进去。
月光照亮他怀里的包袱,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绸——那是松鹤堂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