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成都的节度使府内,李倚的脸色却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他面前的书案上,堆叠着来自邛州方向的一系列回复文书和下属的禀报。
这些文字,看似恭顺,实则像包裹着棉花的针,处处透着软钉子,将他以“权知西川军府事”名义发出的几道凌厉攻势,一一化解于无形。
“好一个王建!好一个周庠!”李倚将一份关于赋税的回复文书重重拍在案上,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区区三千石粮,五百匹绢?这就是他邛、蜀、黎、雅、嘉五州上缴的‘足额’赋税?连以往陈敬瑄时期一个下等州的分例都不如!他王建是打算靠喝西北风来养兵治民吗?”
李振站在一旁,面色同样凝重,他拿起另一份文书:“不止如此,大王。据派往五州的考绩使回报,王建倒是极为配合,账目清晰,仓廪也让他们看了。只是……所见军械陈旧,兵额虽有,但多是老弱,操练也显得稀松平常。使团首领私下言道,观王建军容,似乎……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李倚气极反笑,“他王建若真是这般不堪,是如何在这西川中分得一杯羹的,这分明是藏拙!是把精锐都藏了起来,只拿些歪瓜裂枣糊弄我们!”
高仁厚颇有些无奈的道:“大王,还有人事任命。我们提出调整嘉州司马、雅州参军等几个关键职位,他王建倒是爽快,一口答应调整,结果换上来的人,要么是他心腹将领的姻亲,要么就是当地唯他马首是瞻的豪强!
我们推荐的人选,全被塞到了诸如管理库房、修缮驿道之类的闲散位置上。这哪里是让步,分明就是耍弄!”
最让李倚感到憋闷的是关于“联合军演”的回应。
他采纳高仁厚的建议,下令抽调王建部分精锐,与己方的部队进行联合操演,意在展示肌肉,同时试探王建虚实。
王建的回文写得那叫一个漂亮,满口“谨遵钧旨”、“荣幸之至”、“必当派得力干将率精兵前往”。结果呢?到来的所谓“精兵”,一个个面黄肌瘦,装备不齐,行军散漫,操演时更是错误百出,看得高仁厚手下的将领直皱眉头,回来后报告说“观其部伍,恐难当大任”。
“能拖就拖,能减就减,能变通就变通……这周庠,是把官场这套太极功夫,练到了极致啊!”李倚站起身,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他感觉自己每一拳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打在了一堵柔韧无比、随时会反弹的橡胶墙壁上。王建和周庠,就是用这种看似卑微、实则顽固的“柔韧”,将他所有的针对和压制都巧妙地卸了力。
“大王,如今看来,这王建是铁了心要当这滚刀肉了。”李振沉声道,“周庠此计,虽然无赖,却极为有效。他们摆出一副绝对服从、但能力有限、资源匮乏的姿态。
我们若因此严厉斥责甚至惩罚,反而显得我们苛酷,不体恤下属,容易失了人心,尤其会让那些新归附的州县心生寒意。毕竟,表面上,他们并未抗命。”
高仁厚有些不甘心的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阳奉阴违?这口气某实在咽不下去!”
李倚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振:“兴绪,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
李振沉吟片刻,缓缓道:“大王,王建与周庠此举,虽然可恼,但也透露了几个信息。第一,他们自知实力远不如我,故不敢正面冲突,只能以此等方式消极抵抗,保存实力。
第二,周庠此人,智计百出,善于审时度势,对王建影响极大。有此人在,王建便如虎添翼,更难对付。”
李倚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说实话,我对那周庠,倒是生出几分惜才之心。若能将其收服,为我所用,胜过十万雄兵。”
“目前看来,难如登天。”李振泼了一盆冷水,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接着把话题聊到了另一方面。
“大王,王建目前没有给我们任何动用武力的正当借口。我们若强行兴兵,不仅师出无名,恐遭物议,而且可能会逼迫西川境内其他尚未完全归心的势力倒向王建,甚至引起朝廷的干预。”
“那难道就束手无策?”高仁厚郁闷的道。
“非也。”李振摇头,“大王,此等僵局,破解之道,不在急,而在稳。王建和周庠可以耍这些小聪明,但他们改变不了一个根本事实——大王所掌控的西川大部,无论在地盘、人口、财富还是战略位置上,都远胜于王建那偏居一隅的五州。
尤其是成都平原、彭、汉、简、资等地,皆是富庶之所。”
他走到西川地图前,手指划过李倚控制的广阔区域:“王建可以哭穷,可以藏兵,可以耍弄人事手段。但他无法在短时间内,让他的五州变得比我们更富庶,兵力比我们更强盛。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
李倚的目光随着李振的手指移动,心中的烦躁渐渐被冷静的分析所取代。
李振继续道:“当务之急,我们不应再与王建在这些琐事上过多纠缠,耗费心神。我们应转而全力整顿、消化我们已经掌控的这些州县。
清剿残余匪患,安抚流民,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整顿吏治,训练新军。将我们的根基打得牢牢的,让我们的钱粮堆积如山,让我们的军队锐不可当。”
“只要我们自身足够强大,王建那些小动作,不过是疥癣之疾。届时,无论他是继续龟缩,还是胆敢挑衅,战场上的优势都将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
最终的胜负,还是要靠实力来说话。现在与他做口舌之争、权术之斗,正中周庠下怀,徒耗精力。”
高仁厚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不跟他玩这些虚的,埋头发展,等我们兵强马壮,直接碾压过去?”
“可以这么理解。”李振点头,“而且,我们以‘权知军府事’的身份整顿西川大部,名正言顺。待我们内部铁板一块,资源整合完毕,王建那五州,便如瓮中之鳖。
届时,哪怕他再滑不溜手,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计谋都将苍白无力。要么束手归降,要么……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