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一中行政楼长长的走廊,此刻在李清华脚下显得格外空旷、冰冷。
他刚从高二(三)班门口回来,替班主任送一份“优秀班级”的申报材料去教务处。
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同学。
那些目光……
曾经,他是学生会主席,成绩优异,虽然沉默寡言,但同学们对他更多的是几分敬畏,或者至少是表面的客气。
走廊碰见,哪怕不熟识,也会点点头,甚至有些开朗的会笑着喊一声“清华哥”或者“主席”。
但此刻,一切都变了。
刚才在走廊拐角,迎面碰见了隔壁班的体委张强。
以前两人一起组织过篮球赛,关系算得上熟络。
张强人高马大,性格爽直,见到他总会笑嘻嘻地捶他肩膀一拳。
这一次,远远看到李清华过来,张强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咧嘴笑,也没有主动打招呼。
那张惯常洋溢着阳光的脸上,此刻表情复杂。
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讶,像在看一个突然出现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有几分躲闪,似乎不愿和李清华此刻那带着某种“烙印”的目光对视。
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被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张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飞快地瞥了李清华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迅速移开,然后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侧着身子,从李清华身边一步跨了过去。
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会伤人的东西。
没有招呼。
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擦肩时带起的一阵短促的风。
李清华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下颌微微绷紧。
他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几个高二年级的女生,平日里见到他总会小声议论几句,或者羞涩地笑着问好。
此刻,她们正聚在一起低声说笑。
当李清华走近时,那说笑声像被突然掐断。
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最先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迅速低下头,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
几个人如同受惊的麻雀,一下子散开了些,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不自然,混杂着尴尬、好奇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她们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李清华,然后迅速垂下眼帘,假装看向别处。
没人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
李清华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道躲闪又充满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侧脸上。
走到教学楼下的小广场。
几个高一的新生正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
其中一个瘦小的男生没看路,猛地撞到了李清华身上。
“啊!对不……”
男生捂着撞疼的肩膀,下意识地抬头道歉。
然而,当他看清撞到的人是谁时,后半截道歉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表情从吃痛迅速变成了惊愕,然后是巨大的惶恐!
他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两步,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无措,嘴唇哆嗦着:
“学…学长!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声音都带着哭腔,仿佛撞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移动的炸弹,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麻烦源头。
他甚至不敢等李清华回应,话没说完,就慌不择路地转身跑开,留下一个狼狈逃窜的背影。
李清华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跑远的、惊慌失措的身影。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小广场,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感,比这秋风更刺骨,顺着脊椎一路爬升,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成了异类。
魏局长的雷霆万钧,撕碎了校领导的虚伪面具,赢得了震天的掌声,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高光时刻。
但那高光之下,投射出的却是更长、更浓的阴影。
魏局长的站台,暂时压制了校长领导们可能的、直接而丑陋的报复。
但这保护不了他在学校的日常。
或者说,这本身就是将他推向孤立境地的最强推力。
谁还敢和一个敢在全校大会上把校长、副校长骂得狗血淋头的人做朋友?
亲近他,意味着可能被视为“异类”的小团体,可能被校领导划入“重点关照”名单。
疏远他,才是最安全、最合乎情理的生存之道。
之前那些因为他学生会主席身份或者好成绩而产生的亲近、羡慕,甚至小小的讨好,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这无处不在的、冰凉的、小心翼翼的疏离。
像是提前感知到暴风雨的鸟雀,迅速飞离了那棵可能招致雷霆的孤木。
下午最后一节课。
作为用来刷题的自习课,并没有老师看管,班主任也只需要打开手机,就能借着教室里的两个高清摄像头监视着全班的学生。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进教室,给课桌染上一层暖色。
但李清华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摊开练习册,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习题上。
每一个字母,每一道公式,都像是在眼前晃动、重叠。
“嗡——”
桌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是他为班级保管的公用老年机,班里全是住宿生,所以有一台公用的老年机,用来简单的和家里通报一些杂事,生了病,送些东西,或着……表达对外地打工父母的想念。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借着书本的遮掩,悄悄掏出那部屏幕已经有了裂纹的旧手机。
屏幕上的号码正是他“二叔”的号码。
二叔李敬,那个脾气火爆、大字不识几个,却靠着在工地上卖苦力供他读书的庄稼汉。
李清华甚至能想象出二叔此刻黝黑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焦急又担忧的表情。
一定是听说学校的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接听键,把手机贴近耳朵,身体下意识地伏低,几乎要埋进书本里。
“喂?二叔?”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二叔带着浓重乡音、却又急吼吼的声音,像是闷雷一样炸开:
“清华!清华是你吧?!我的老天爷!你在学校闹什么哩?!家里头电话都要给打爆了!校长电话都打到咱村主任那了!”
李敬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焦灼和恐惧,仿佛天塌了下来。
“村主任?校长?”
李清华的心沉了下去。
“可不是嘛!”
李敬的声音带着一种在田间地头骂惯了的粗犷,此刻却只剩下惊惶。
“主任跑来家里头,脸拉得比驴还长!说你在学校里头…惹了大祸!把校长和局里的头头都得罪光了!还当着全校人的面……唉!祖宗诶!”
二叔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绝望:
“娃啊!咱们是什么人家?那校门口的老樟树根都比咱们脸面大!你咋敢啊?!那是校长!那是局长!那是天上的星宿!你你你……你这不是把书读到驴肚子里去了吗?!”
“二叔……”
李清华喉咙发紧,想解释。
“你甭解释!”
李敬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又急又气。
“村长跟我透了底!校长那头气得不行!说要把你…要记大过!档案袋里给你抹一笔黑的!弄不好毕业证都悬乎!弄不好还要……”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巨大的恐慌:
“弄不好还要把俺叫去学校!让俺当着你老师同学的面…打你!给你赔罪!俺的老脸啊……”
李敬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像一头负重的老牛:
“清华啊!你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俺们供你念书,是盼着你有出息!盼着你跳出这山旮旯!不是让你去跟天上的神仙打架啊!你咋这么不懂事?!你把天捅破了,咱家拿啥去补?!拿你爹娘的老命去填吗?!”
李清华能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头二叔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权力”刻在基因里的敬畏。
在他们眼里,校长、局长就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官老爷”。
得罪了官老爷,就是断了活路!
别说毕业证,就是一家人在村里都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二叔……”
李清华的声音艰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事情……不是那样的……”
他试图解释魏局长在场,解释自己是被迫发言,解释那些发言背后的不公。
但话到嘴边,却无比苍白。
“你别跟俺说什么这样那样!”
李敬显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他的世界里只有最朴素的、也是最残酷的逻辑:
“校长找村长了!人家放话了!俺不管什么局长不局长!俺只知道,村长在咱们村里就是天!校长在你们学校就是天!他一句话就能让你念不成书!娃啊!”
李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那是一个庄稼汉在巨大生存压力下最无助的表现:
“听叔一句劝!别拧了!赶紧的!给校长磕个头!认个错!说你是放屁!是胡说八道!你说什么都行!把这事儿给抹过去!把毕业证给俺安安稳稳地拿到手!成不?!算叔求你了!”
“给校长……磕头?”
李清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荒谬的冷意。
“对!磕头!”
李敬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还有那些副校长!该道歉道歉!该赔罪赔罪!姿态放低点!你是学生娃!他们是官老爷!咱们天生就矮一截!不丢人!把书念出来才不丢人!听见没?!”
李清华沉默着。
冰冷的手机外壳紧贴着滚烫的耳廓。
电话那头,二叔还在喋喋不休地哀求、训斥,夹杂着对“官老爷”权力的恐惧和对“毕业证”这个唯一出路的极端看重。
“听见没有?!清华!说话啊!”
李敬急切地催促着,生怕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
教室窗外,夕阳沉得更低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天边染成血色。
金色的余晖落在李清华摊开的练习册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像一张冰冷的、嘲讽的网。
他抬起眼,透过窗户,看到楼下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传来模糊的喧闹声。
那是属于“正常”学生的世界。
而他,被隔绝在外。
他成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个可能引爆家庭希望的隐患。
一个……必须向那座“山”低下头的祭品。
李清华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他最终没有反驳。
只是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沉重到仿佛能砸碎骨头的字:
“……听见了。”
声音低哑,毫无生气。
电话那头,李敬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几句“一定要听话”、“别犯傻”、“咱家全指望你了”,这才挂了电话。
“嘟…嘟…嘟…”
李清华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他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里,伏在摊开的、一片空白的练习本上。
自习课的铃声,悠长而刺耳,在死寂的教室里骤然响起。
宣布着一天的终结。
也像是一道无情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