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绣衣卫大堂,将青石地面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杜杲站在光影交界处,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通往侧堂的雕花木门。他的指节与门板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堂内格外刺耳。
\"吱呀\"一声,绣衣卫录事参军盛子新缓缓推开大门。这位年轻的军官其实一直站在门外阴影处,透过门缝观察着堂内士子们的一举一动。他看到有人像困兽般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重担;有人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如同行尸走肉;还有人抱头痛哭,泪水打湿了华贵的锦袍前襟。最令他注意的是韦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韦氏嫡子,此刻正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墙,十指在墙面上抓出数道血痕,口中不断重复着\"父亲\"二字。
\"诸位公子可已有所抉择?\"盛子新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堂内炸响。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众人时注意到有几个人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张往袖中藏了藏——那是他们连夜编造的谎话,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未干处还带着颤抖的痕迹。
杜杲向前一步,靴底碾碎了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瓦砾。碎片迸裂的声音让几个士子浑身一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家父意图颠覆汉国社稷,罪孽深重。\"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湿,\"臣已将家父所谋悉数记录,还请汉王念在尚未酿出大祸,从轻发落。\"
盛子新注意到杜杲的手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坚定如铁。他接过那叠供词时,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掌心,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颤抖。他不动声色地侧身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还请杜公子随我入侧堂一叙。\"
\"杜杲!你这个叛徒!\"韦艺突然暴起,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扑来,却被两名绣衣使者死死按住。他的嘶吼声中带着哭腔,眼角泛红,\"你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吗?忘了当年你落水时是谁救的你?\"
其他士子也纷纷高呼,声音此起彼伏:\"我父无罪!还请汉王明察秋毫!这都是栽赃陷害!杜杲,你不得好死!\"
盛子新充耳不闻,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在韦艺血红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还有三个时辰,还请诸位仔细思量。\"说完,重重关上大门,将那些绝望的哭喊声隔绝在内。门缝合上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韦艺瘫软在地,像个被抽走灵魂的傀儡。
侧堂内,绣衣卫统领杨檦正在翻阅一叠黄麻纸,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见杜杲进来,他抬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杜公子果然没让汉王失望。\"说着将手中纸张摊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以韦夐、杜子晖为首的关陇士族所有行动细节,连某月某日在某地密谈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墨迹新鲜得仿佛刚刚写下。
杜杲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这比他交代的还要详尽十倍!他颤抖着递上自己的供词,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杨檦两相对照后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一字不差。杜公子,你可以离开了。\"
\"不知家父会怎样?\"杜杲急切地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在安静的侧堂内显得格外突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生怕触怒这位铁血统领。
杨檦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似笑非笑:\"汉王口谕,既然杜公心向魏晋之风,他也不忍强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杜杲紧张得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特许京兆杜氏所犯之罪,可依旧例,以金赎罪。\"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杜杲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待罚金缴纳,汉王礼送杜氏前往梁国。\"
杜杲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只要能保住父亲的命就好!他连忙躬身行礼,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多谢汉王仁义!只是不知需要多少金?\"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生怕听到一个天文数字。
杨檦的笑容突然变得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刀,缓缓吐出两个字:\"全部!\"
\"全部?\"杜杲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后背撞上了冰冷的墙壁。他脑海中闪过家中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那是杜氏几代人积累的财富,\"那敢问我京兆杜氏以后何以持家?\"
\"京兆杜氏素来以诗书传家,\"杨檦冷笑道,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每一下都像敲在杜杲心上,\"要那么多金银财宝做什么?不如用来赈济汉国百姓。如此一来,也算赎罪。\"他的目光如刀,似乎能看透人心,\"还是说,杜公子觉得令尊的性命,不值这个价?\"
杜杲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他想起家中那些用民脂民膏换来的珍宝——南海珊瑚、西域美玉、蜀锦吴绫,哪一件不是沾着百姓血泪?最终,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统领教训的是。杜氏愿献全部家资,只求汉王开恩。\"
盛子新亲自将杜杲送出绣衣卫大门。清晨的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杜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临别时,他突然抓住盛子新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盛参军,我有一事相求。\"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既有愧疚又有决绝,\"韦艺...他其实并不知情。能否...\"
\"杜公子,\"盛子新轻轻挣脱,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汉王自有圣断。\"他看着杜杲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变成一片死灰。
回到侧堂,盛子新忍不住问道:\"统领,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个下属该问的问题。
杨檦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案几上的烛火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汉王素来仁善,不喜随意杀戮。\"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亮的天色,背影显得格外高大,\"更何况,这些士族既然想恢复魏晋时荣光,不妨把他们送去给萧衍老儿。\"
\"萧衍?\"盛子新一时没反应过来,眉头微蹙。
\"就是那个整天吃斋念佛的梁国皇帝。\"杨檦转身,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一只抓到猎物的狐狸,\"说不定萧衍的佛法还真能感化他们从善,不再盘剥百姓。\"他模仿着和尚念经的腔调,声音滑稽却让人笑不出来,\"佛法里面不是有一句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吗?\"
盛子新虽然年轻,但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想起已故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话——有时候不杀比杀更让人痛苦。这些养尊处优的士族到了南梁,失去家产又无根基,恐怕比死还难受。但看着杨檦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只是恭敬地拱手:\"汉王圣明。\"心中却泛起一丝寒意。
此时,大堂内的沙漏已经流去了四分之三。除了杜杲,再没有第二个人走出来。盛子新透过门缝望去,只见韦艺正跪在地上,用碎瓷片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暗红色的水洼。他嘴里喃喃念着\"不孝\"二字,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声。其他士子或呆若木鸡,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或抱头痛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还有几个围在一起,似乎在商量最后的对策,时而激烈争论,时而沉默不语。
距离十二时辰截止,还剩不到三个时辰了。
盛子新退回阴影处,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理解汉王为何要对这些士族下手——他们确实在动摇国本。但看着这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面临如此残酷的抉择,他又不禁心生怜悯。特别是韦艺,那个曾经在长安街头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像个疯子般自残。
\"怎么,心软了?\"杨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声音低沉。
盛子新一惊,连忙收敛心神:\"属下不敢。只是...\"
\"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杨檦冷笑,\"那你可知道,就在去年这个时候,韦夐为了扩建别院,强拆了三十多户民宅?那些百姓跪在雪地里求他开恩时,他可曾心软?杜子晖为了压低粮价牟利,故意囤积粮食导致京郊饿死上百人时,他可曾怜悯?\"
盛子新沉默了。他想起了河东那些饿得皮包骨的流民,想起了为了一口粮食卖儿卖女的百姓。
\"记住,子新,\"杨檦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在这长安城里,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今日若放过他们,明日死的就是你我,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盛子新深深点头,但心中的矛盾并未完全消散。他望向大堂方向,那里的哭声隐约可闻。沙漏中的沙子仍在不断流逝,如同这些士族子弟最后的希望,一点一点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