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孝宽走出绣衣卫大堂时,长安城上空的雪已经停了,但刺骨的寒意却更甚。他站在台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兄长韦夐被关在绣衣卫大堂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那张总是傲慢的脸上此刻满是血污,眼中却依然燃烧着不屈的怒火。
\"将军,现在去哪?\"亲兵牵马过来,低声问道。这名亲兵跟随韦孝宽已有半年,从玉壁之战一路走来,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韦孝宽没有立即回答,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是汉王亲赐的宝剑,象征着无上荣耀。如今,这份荣耀与家族亲情正在他心中激烈交锋。他的目光扫过绣衣卫高耸的围墙,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关押的兄长。
\"去王宫。\"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亲兵犹豫了一下:\"将军,您的脸色很差,要不要先回府...\"
\"我说去王宫!\"韦孝宽突然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备马吧。\"
马蹄踏过长安城的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韦孝宽无心欣赏沿途的景致,他的思绪飘回了玉壁之战——那时他跟随王思政大破高欢,为汉国立下汗马功劳。当时汉王亲自为他斟酒庆功,称他为\"国之栋梁\"。如今,他却要以功臣之身,为谋逆的兄长求情。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他在心中苦涩地想道。左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
路过西市时,几个孩童正在雪地里玩耍,欢笑声传入耳中。韦孝宽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兄长韦夐曾背着他去看元宵灯会的情景。那时的兄长意气风发,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子,而现在...
\"将军,到了。\"亲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王城大门前,韦孝宽翻身下马,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守卫的禁军纷纷侧目。
\"末将韦孝宽,求见汉王!\"他高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这一声喊出了他胸中郁结多时的闷气,也喊出了作为臣子的无奈与作为弟弟的痛心。
守卫的校尉认出了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连忙上前:\"韦将军,您这是...\"
\"不必多言。\"韦孝宽抬手制止,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烦请通报汉王,就说罪臣韦孝宽,求见请罪。\"
校尉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怠慢,转身匆匆入宫通报。其他守卫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深受汉王器重的将军为何自称\"罪臣\"。
与此同时,汉王刘璟正在甘露殿内凝视着铺在案几上的河西地图。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三州的位置上,眉头微蹙。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沉静,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那双深邃的眼睛中看出隐藏的思绪。
\"春种之后,让于谨出兵拿下这三州...\"他自言自语道,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进攻路线,\"西域商路必须重新打通。\"
正当他沉思之际,亲卫刘桃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大王,韦孝宽将军在宫门外跪拜,恳请求见。\"
刘璟的手指在地图上微微一顿,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早就料到韦孝宽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韦夐拒不认罪,他这个做弟弟的无计可施了才来求我。\"刘璟轻声道,像是在对刘桃枝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缓缓起身,赤色的王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刘桃枝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要见他吗?\"
刘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望着宫门方向。片刻后,他转身道:\"拿一件大氅来,本王亲自去见他。\"
刘桃枝闻言一惊:\"大王,这...\"
\"怎么?\"刘璟挑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韦夐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大王何必...\"
刘璟抬手打断亲卫的话:\"韦孝宽是国之栋梁,不可寒了忠臣之心。\"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况且,他这一跪,跪的是忠义两难全的痛。\"
刘桃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连忙去取大氅。
宫门缓缓打开时,韦孝宽已经跪了近半个时辰。冬日的寒气透过铠甲渗入骨髓,但他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同在军中站岗一般。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呼出的白气在石板上凝结成霜。
当那件绣着金龙的黑色大氅披在他肩上时,韦孝宽浑身一颤。他抬头,看见汉王刘璟那张温和的面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大氅上还带着汉王的体温,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鼻头一酸。
\"孝宽,地上凉,起来说话。\"刘璟的声音如同春风般和煦。
韦孝宽喉头滚动,终于颤声道:\"大王...家兄固执,不肯认罪伏法。孝宽迫不得已才来求见大王,还望大王宽恕家兄。\"他的声音哽咽,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刘璟俯身扶起韦孝宽,近距离看时,才发现这位才二十三岁的将军满面愁容,鬓边也添了几缕青丝。他心中一动,想起了玉壁之战时,韦孝宽浑身是血却依然高举汉旗的场景。
\"孝宽追随思政在玉壁戍守,大破高欢,扬我汉国之威。\"刘璟温声道,手上微微用力将韦孝宽扶起,\"孝宽所请,孤怎么能不考虑。\"
韦孝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他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汉王如此宽厚。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深一揖。
刘璟将韦孝宽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韦夐还是主谋,纵使孤是汉王,也不能徇私枉法。\"
\"大王明鉴!\"韦孝宽重重抱拳,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家兄犯下大错,理当如此。只要能保全性命,孝宽愿代兄长受任何责罚。\"
两人沿着宫墙缓步而行,刘璟的龙袍下摆在寒风中轻轻摆动。他故意放慢脚步,给韦孝宽足够的时间思考。宫墙上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传来宫人清扫积雪的沙沙声。
\"孝宽不愧是忠义之将。\"刘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韦孝宽,\"既然如此,就依照其他家族一样,允许罚金赎罪,迁徙梁国。如何?\"
韦孝宽心头一震。迁徙梁国意味着韦氏一族将远离权力中心,但比起满门抄斩,已是天大的恩典。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家兄能保住性命已是法外开恩,怎敢再言其他。孝宽愿代兄长献出韦氏全部积蓄,支持汉国大业!\"
刘璟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但很快又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孝宽不必如此,如此非我本意。\"
\"大王!\"韦孝宽抬头,眼中含泪,\"家兄酿成大祸,当为汉国百姓赎罪。韦氏世代积累,本就应该用于国事。还请大王成全!\"
刘璟看着跪在地上的将军,心中权衡。他本就想借机取关陇士族之财,增强汉国国力,韦孝宽的提议正中下怀。但戏,还是要做足。
\"唉...\"刘璟长叹一声,伸手扶起韦孝宽,\"孝宽忠心可鉴,本王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韦孝宽大喜过望,又要跪下谢恩,被刘璟拦住:\"不必多礼。刘桃枝!\"
一直跟在身后的亲卫刘桃枝立刻上前:\"臣在。\"
\"去绣衣卫传本王口谕,释放韦夐和韦艺。\"刘璟吩咐道,又转向韦孝宽,\"孝宽放心,本王这就命人准备赦免文书。\"
刘桃枝领命而去,翻身上马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汉王正亲切地拍着韦孝宽的肩膀,两人如同多年好友一般。但跟随刘璟多年的他知道,大王此刻心中盘算的,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午时的钟声回荡在长安城上空时,绣衣卫大牢的门缓缓打开。韦夐被带出来时,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阳光刺痛了他多日不见天日的眼睛,他抬手遮挡,却看见弟弟韦孝宽站在阳光下等候。
\"孝宽...\"韦夐声音嘶哑,这个一向傲慢的家主终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他踉跄着向前几步,几乎站立不稳。
韦孝宽快步上前扶住兄长,这才发现韦夐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锦袍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心中一痛,低声道:\"兄长,我们回家。\"
而在同一时刻,蓝田白氏的府邸前,刽子手的刀已经高高举起。白晟至死都不明白,为何只有他的家族要承受灭门之灾。他最后看到的,是杨檦冷酷的眼神和绣衣卫们面无表情的脸。
甘露殿内,刘璟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钟声,轻轻合上了手中的竹简。他望向窗外,长安城的雪又开始下了。
\"今日之后,再无关陇士族。\"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案几上的河西地图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压着的名单——上面详细记录了各大家族的财产和势力范围,其中白氏的名字已经被朱笔划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长安十二时辰,终于落下帷幕。但对汉王刘璟而言,这不过是大业的一小步。